北南:
蕭澤覺得最近不宜開張,
忒心煩。
他壓根兒就不是個慈悲為懷的人,也從來沒有旺盛的好奇心。于他而言,
天地悠悠過客匆匆,陌生人的喜悲哪怕帶著尖刺喙頭,也楔不進他那顆如鋼似鐵的心。
他資助過貧困學生,去山里考察時也總會幫助當地的居民,全國哪兒生自然災害也會毫不吝嗇地捐款捐物。但他認為這只是做了點力所能及的事,
他只注重“做”了這些幫人的事情,
幾乎不關注對方的心理活動。
他習慣遇見的話能幫就幫,
幫完甩手走人,
不喜歡坐下來聊聊前因后果,再聊聊心路歷程。一來與他無干,
二來他感情沒那么豐富。
這世上總會生各式各樣的悲劇,悲劇前、悲劇中、悲劇完結,
要是所有悲劇的主人公求訴無門,只能靠陌生人的憐憫之心和輿論拯救,
那這個社會不僅操蛋,還挺完蛋的了。
蕭澤始終是這么想的。
還是那條長沙,
他和林予并排坐著,
面對面看著葉海輪。葉海輪剛剛已經摘下了口罩,現在連帽子也摘了,
那張瘢痕可怖的臉終于得見天日。
蕭澤上回沒有看真切,
這回看得一清二楚。實話向來難聽,
他不說但早就想到,
這副樣子就算整形也無法恢復如初,別說戀愛,別人不害怕就要燒高香了。
林予抱著靠枕,微微躬著上身。他本來是算命的,主要靠輸出,結果現在成了知心男孩兒,主要得傾聽。
然后他傾聽葉海輪講自己的故事。
葉海輪喜歡曹安琪。
他認為曹安琪漂亮、學習好、很有主見,和其他女生不一樣。
“是挺不一樣,別的女生哪有她喪。”林予嘀咕了一句,在他眼里曹安琪是集逃課、冷漠、叛逆為一體的不良少女,今天還得再加一條傷害罪。
葉海輪仿佛沒有聽到:“一開始我只是覺得她漂亮又開朗,直到有一次考完試卷子,她是課代表,到我的時候她對我說了句‘加油’。”
“可能就是因為當時那句安慰吧,我從那以后總是忍不住注意她。”葉海輪苦笑了一下,覺得自己很沒出息,“其實每個考得不如她好的同學,她都會說一句‘加油’,我是不是特傻啊。”
葉海輪要接著講他喜歡曹安琪以后的事。蕭澤看看手表,直截了當地打斷:“小朋友,你們這個年紀喜歡人非常簡單,你怎么喜歡上對方,有多喜歡對方,如何開展追求計劃,這些我都沒工夫聽。我就問問你,你追求她的時候傷害過她沒有?”
葉海輪怔了幾秒:“……什么算傷害?”
蕭澤說:“這要看你心里有沒有一桿秤,比如威脅,不知分寸地糾纏,或者是侵犯。”
林予率先反應:“哥!怎么可能啊!”
葉海輪鄭重地搖搖頭:“我沒有,她大概感覺到我喜歡她了,于是總刻意躲著我。我向她說明以后,她又直接拒絕了我。之后我卻沒放棄,還是很喜歡她,我經常在她經過的地方提前等著,上課偷偷看她,還有許多這樣的情況,可是追求人不都這樣嗎?”
林予抱緊靠枕,又有點不舒服。感覺心跳不算正常,甚至讓他呼吸錯亂。
葉海輪細細回想:“安琪的家庭條件很好,她爸媽也很寵她,我們班里的同學差不多都是自己騎車上學,她家離得不遠,但基本每天都有爸媽送。”
林予納悶兒:“都十七八了,這很光榮嗎?”
葉海輪說:“不是光榮或可恥,只是她媽媽不放心吧,也正是因為這樣,就算我想騷擾她,也不會有機會。所以我真的沒做過出格的事兒,做的最多的就是默默關注她。”
“那生爆炸那天呢?”蕭澤問,“你沖進去就是為了救曹安琪?”
“嗯,我打球的時候見安琪和同學往食堂方向走了。”葉海輪緊張地并緊雙腿,他在那場大火中經歷了地獄般的折磨,所以回想都令他痛苦。
“爆炸剛生的時候太亂了,大家像逃荒一樣,趕來的老師和主任都指揮不了,只大喊著讓同學往外跑。我沒看見安琪的身影,猜測她還在里面,所以就趁亂直接沖了進去。”
葉海輪捂住臉,仿佛火焰在面前灼燒著他:“我找到安琪了,她倒在地上,我拽起她,在后面護著她往外跑。但火勢蔓延得太快,我被掉落的風扇絆倒,就那么兩三秒,我就被火困住了。”
葉海輪的聲音已經抖得不成樣子,他回憶著那天,已經陷入了極大的恐懼之中。他顫抖著停下,偏偏蕭澤還在繼續問:“那之后你有沒有用救她這件事跟她談過,比如讓她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起碼不要那種態度。”
葉海輪搖頭:“我沒有,我救她是自愿。但我燒傷毀容以后,我覺得我自己和一個怪物沒什么區別了,我安慰自己,也許變成這樣她會同情我一點。這些都是我的自我安慰,從來沒對她說過,更沒有要求她什么。”
林予說:“可是她反而更討厭你。”
“……是。”葉海輪終于崩潰了,他屈著身體痛哭。經歷那場大火,他變成了這副模樣,所有人看到他都害怕或者嫌惡都好,但是曹安琪不能。
同情或感動是美好的自我幻想,他沒向曹安琪索要過。可是曹安琪加重的厭惡令他無法承受,但凡有點人性,都不該對挽救自己生命的人如此態度。
葉海輪的手套松動了一些,手腕處的燒傷痕跡同樣觸目驚心,他已經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激動的情緒令他抽噎不停,可怖的面孔扭曲著,痕跡交錯的臉上又覆蓋了一層淚水。
林予過去抓住葉海輪的肩膀,想要安慰卻不知道能說些什么。沉默著抓緊對方,希望通過掌心的溫度傳遞給葉海輪能量。
葉海輪張張嘴,好像還有話沒說完,但他已經耗盡了全部精力,只剩下最要緊的一句:“我真的很喜歡她。”
蕭澤看見林予的手應聲而落,倏地從葉海輪的肩膀上滑下,剛覺得不太對勁,就見林予已經一頭栽到了沙扶手上。
葉海輪也嚇了一跳,急忙扶住林予:“你怎么了?不舒服嗎?”
蕭澤立刻上前把林予在地板上放平,俯身詢問:“哪不舒服,試試能不能說話,動動胳膊?”
林予去抓蕭澤的手,有點害怕:“哥,我胸口喘不上氣,心跳……心跳好快。”
蕭澤沒空管葉海輪的愛情與不幸了,推開沙騰出一片寬敞的地方,使空氣盡量流通。他會急救,于是守在旁邊注意著林予的情況,等林予情況稍好準備立刻去醫院。
大概過了十分鐘,林予呼吸的節奏終于趨于正常。蕭澤把他扶起來,對葉海輪說:“我們要去醫院,你自己回家還是家人來接?”
葉海輪戴上帽子和口罩:“我自己回家。”他看向林予,擔心地說,“你好好休息,過兩天我再來找你,沒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了。”
吉普車動,朝著開往醫院的方向。
這期間林予安靜地坐在副駕上,戴著耳機聽歌,分散注意力并且緩解緊張情緒,似乎也已經沒那么難受。路口紅燈,蕭澤停下看了眼窗外,復又看向林予,隨口問道:“聽的什么歌?”
林予摘下一只耳機,蔫蔫地說:“我也不知道,隨便播的。”
蕭澤湊近一聽,立刻罵道:“都他媽心臟病了還聽搖滾,關了!”
林予訕訕地按了暫停,心想蕭澤脾氣比搖滾嚇人多了。
不過他倒地不起的時候蕭澤沖過來擺置他,應該是緊張他的吧。他這人給點陽光就能燦爛,那知道了蕭澤緊張他,膽子也就大了。
林予把手機遞過去:“哥,那你給我找一。”
要擱在平時,蕭澤開著車根本不會搭理,但此刻沒敢逆著,怕忽悠蛋會心律不齊昏死在車上,畢竟是枚誰也說不準的神蛋。
他隨手點了幾下,應付道:“聽吧,聽完正好到醫院。”
林予戴上耳機,里面是溫溫柔柔的孟庭葦,唱著“天空有朵雨做的云”。這幾天下雨,天上的確全是雨做的云,他低頭琢磨,人是什么做的?
普通人是血肉之軀,但妖嬈哥估計是水做的。
那蕭澤是什么做的?
鋼筋鐵骨吧,沒見過這么強勢的硬茬子。
可是百煉鋼還能成繞指柔呢,未來誰都說不好。
蕭澤估計得一分不差,歌曲唱到最后一句時吉普車駛進了醫院的停車場。中午人不算多,但急救中心很忙碌,林予先把自己當時的感覺對大夫講了講,然后準備進治療室做心電圖。
做之前去補就診卡和病歷本,蕭澤在窗口處排隊,他站在蕭澤后頭。旁邊是一對父子,孩子好像高燒了,在他爸身后倚靠著,看上去很沒精神。
其實林予這會兒已經沒什么難受的感覺了,但是他情不自禁地學人家,身體前傾就抵在了蕭澤的背上。
蕭澤轉身扶住他:“又難受?”
“……沒有,我想靠著你。”林予實話實說,說完想起蕭澤的后背都燙紅了,便趕緊后退閃開,“我不難受了,我還是自己站著吧。”
辦好就診卡,蕭澤扶著林予去做心電圖,隔擋簾拉著,蕭澤站在床尾:“你說第一次難受是幾天之前?”
林予輕輕點頭:“就是遇見葉海輪那天。他以為我是瞎子,我就趁勢假裝,當時以為是自己緊張才心跳異常,所以沒當回事兒。”
他說完有點擔心:“哥,我不會有心臟病吧?”
“我哪知道,你家族有心臟病史么?”心電圖已經做完了,蕭澤上前把林予的上衣抻好,“突然不舒服,沒準兒是心梗。”
林予不太了解:“心梗嚴重嗎?”
蕭澤嚇唬人:“說不好,梗住可能直接就死了,要是身邊的人會急救,也許還能撿回條命。”
林予想起在書店時蕭澤把他放倒,看架勢就很專業。他可不想直接就死,他連掙扎一下再死都不想。
急忙去拉蕭澤的手,他也不管是不是當著護士的面,保命要緊:“哥,我不能沒有你,你一定要救我,我才十七,還沒吃過正宗的辣子雞,我不能死……”
蕭澤接過護士遞來的心電圖,低頭罵他:“出息,還辣子雞,自己拿著去給大夫看。”
大夫看完說一切正常,但林予最近確實難受了好幾回。為了保險,大夫又讓做了詳細的檢查,不過檢查結果都沒什么問題。
從醫院出來,林予拎著一牛皮紙袋的檢查報告,他現在不難受了,大夫也說檢查結果沒什么異常,那他就不杞人憂天了。
蕭澤還想嚇唬人,故意煞有介事地問:“大夫說你就信?”
林予還挺堅定:“大夫根據報告說的,是有科學依據為支撐的,我信!”
“傻蛋。”蕭澤忍不住笑他,“你個神棍還相信科學。”
已經到了中午,這會兒正好在外面,蕭澤干脆開得很慢,瀏覽著街邊的餐廳。三兩條街都轉遍了,還沒看到喜歡的,有兩家覺得還行,可惜沒位子停車。
蕭澤打著方向盤掉頭,突然有了主意。
一刻鐘后,吉普車開進了北區的倉庫酒吧群,但不是去妖嬈,而是去旁邊的私房菜館。林予下車以后看什么都新鮮,他走南闖北也就去過大大小小的公園,根本沒近距離見識過酒吧。
他特土老帽地小聲問:“哥,這里面的人會不會吸//毒啊?”
蕭澤特無話可說:“這是正規酒吧。”
“噢噢,那……”林予還是好奇,“沒有色/情交易吧?”
蕭澤特想抽他:“你去問問,沒準兒你這款的挺稀缺,那你就別走了,直接就業吧。”
說話的工夫進了菜館的大門,還沒找到位子,先看見了正在點菜的蕭堯和江橋。自己酒吧的東西太難吃,老板和經理見天來這兒下館子。
“妖嬈哥!”
林予像見了親人,腰也不酸腿也不疼了,心臟也不他媽瞎蹦了。
四人拼桌,蕭堯介紹道:“林予,蕭澤的表弟。江橋,我和你哥的朋友。”
江橋帶著金絲眼鏡,穿著熨燙平整的襯衫,斯斯文文,笑起來又十分親切,不會給人距離感。林予和對方問好后就巴巴等著上菜,他都饑腸轆轆了。
飽餐一頓,既然碰見了肯定不能就這樣走,蕭堯直接招呼他們去了妖嬈。
林予坐在吧臺前的高腳椅上,蕭堯進了吧臺里面。他雙臂交疊,像小學生上課一樣,問:“妖嬈哥,你平時還負責調酒嗎?”
蕭堯開了七八瓶酒,又開了盒冰塊,回答:“當然不了,你是貴賓,我得親自給你調。”
“謝謝妖嬈哥。”林予眉開眼笑,喜滋滋的,喜完又有些悵然,“其實最近生了一件事,我覺得很感慨。”
蕭堯晃著調酒器笑:“小小年紀有什么好感慨的,我早上現多了條魚尾紋,不僅感慨歲月,我還差點趴桌上痛哭。想把眼霜砸了,可是那么貴,還是算了。”
林予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確認沒有魚尾紋才放心。他嘆口氣,接過蕭堯調好的酒,輕呡一口,有點辣。
于是蕭堯又給他上了盤薯條,他邊吃邊喝邊講,把葉海輪和曹安琪的事講述給了蕭堯。他覺得妖嬈哥也是個性情中人,肯定會罵曹安琪過分或者心疼葉海輪幾句。
結果蕭堯聽完端起酒杯,吟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林予只好也跟著吟:“奈何落花空有意,流水卻無情,襄王獨有夢,神女卻無心。”
蕭堯渾不在意地擺擺手,以過來人的姿態說:“襄王那是沒見過世面,等他上了大學,會現原來天涯遍地都是芳草,神女是誰來著,瞬間就忘了。”
“弟弟,你要記住一點。”蕭堯靠近,要贈送金玉良言,“好男人難找,好姑娘多的是。”
說到這兒,蕭堯想起什么似的:“對了,你之前找我問水晶手鏈是什么意思?”
林予晃晃手腕:“我招桃花!”
蕭堯立刻有了精神:“招來沒有?”
“……還沒有。”林予放下手,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自我安慰,“不著急,我連魚尾紋都沒有呢,再等等唄。”
有了魚尾紋的蕭堯火冒三丈,直接調了四杯度數高的給這花季男孩兒。
蕭澤在專屬卡座和江橋聊天,聊了會兒覺得有點犯困。回頭一看,見林予已經趴倒在吧臺上。他過去把剩的半杯酒喝掉,不悅地挑刺:“兌伏特加,你欺負孩子傻呢?”
蕭堯面上戚戚,一米八的身軀竟然生出些嬌弱氣質,辯解道:“這熊孩子踩我痛處,伏特加怎么了,我這是上好的伏特加,別的地方都沒有。”
蕭澤懶得廢話,拎著林予的手臂一提,直接把人夾起來回到了卡座。林予都喝暈了,睡得迷迷瞪瞪,被扔到沙上也渾然不覺,還翻身窩好,蹭了蹭靠墊。
他夢囈一句:“我上樹了……”
那是棵桃樹,開滿了桃花,林予待在樹枝上,安穩得像長在了上面。風一吹,花瓣簌簌而落,都落進了樹下的溪流中。可溪水從不停留,不停地流動著。
他明白了,這就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林予四處張望,想看看蕭澤在沒在,他試圖爬下去尋找,低頭看見了樹下的葉海輪和曹安琪。
他們兩個穿著校服,戴著校卡,像是要去上學。
曹安琪真不行,在夢里還拿著漢堡和可樂,葉海輪更不行,在夢里還是那么的唯唯諾諾。話也還是那么幾句,林予在樹上聽,覺得心好累。
“安琪。”葉海輪喊累了,也哭累了,仿佛只剩最后一句,“我真的很喜歡你。”
曹安琪充耳不聞,跟沒聽見似的。林予騎虎難下地待在樹上旁觀,猶豫要不要下去安慰葉海輪一番。他糾結踟躕的片刻,見葉海輪抬手擦干了眼淚。
林予停下動作,又看到對方動了動嘴唇。
葉海輪說了真正的最后一句:“可我救你時,你明明答應和我在一起。”
我操……?
林予再也待不住了,一定要問個清楚。他不管三七二一,直接閉上眼睛往下跳。做好了摔斷腿的準備,卻沒料到一雙有力的臂膀將他接住。
他睜開雙眼,見自己安穩地被蕭澤抱著。
葉海輪和曹安琪已經不見了,樹下只有他們兩個。蕭澤說:“樹上騎個忽悠蛋,樹下一個忽悠蛋,一共幾個忽悠蛋?”
林予心里的小鹿都能撞死人了:“那……你要幾個啊?”
蕭澤笑著:“就你這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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