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橫酒樓的天字號房間里。
何斌經理和廣州城里的兩位將軍正在一起飲酒,只不過他喝的是張家的百年孤獨,而兩位將軍喝的則是劉家的……
在剛一開始時,雙方都有些拘束,屬于試探性接觸,這酒就喝得不是十分爽利了。
廣州城陸軍統領大將張月,軍階剛剛升上不久,心情好得很,又喝了幾杯酒后,興致開始高了起來,這胸懷就完全打開了……
他大口地吃了一口菜,幾下子就咽下了,猛地又灌下一杯酒,然后悶聲悶氣地說道:
“何經理,躲躲閃閃地說話沒有意思,我直接說吧……我兄弟二人這幾次抓了眾多匪類與他們的家屬……其中的首惡早已經被我等清除干凈,有血案的也懲處了……至于那些從犯嘛,現在都關押在珠江口岸邊,由這廣州城里的士紳和良商們捐獻了些銀兩和糧食……我等聽聞漢唐集團手中還有一些火銃和火炮……”
廣州城水師統領大將吳文敏這時趕緊接過話頭來,先急后緩地說道:“火銃和火炮也并非是主要……我等總得為那些匪類尋個出路……他們罪不至死,若是今后留在原地,又會禍害一方,如果能送去臺灣最好,聽聞漢唐集團需要各色勞工,這是我等首先想到的……那些匪類在此地方,本來就是地無一壟,房無一間,我等這樣做也算做了個好事,修了陰德……何經理,我等所言對否?”
何斌經理聽了后,心中暗喜,招人手,當然也是他主要的任務之一了。
匪類?漢唐集團連殘廢之人都能用上……呵,呵。
“呵,呵,兩位將軍所言句句在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這天下大旱,人人遭災,有人去守義,可也有人去為匪……由此看來,這些匪類定是些桀驁不馴之人,這價錢嘛……”
廣州城陸軍統領大將張月一下子就沉不住氣了,說道:“非也,非也,何斌經理,老何!那些當頭之人早被我等砍殺了,一些有血案的也被我等處理了……剩下的,都是老老實實的,給了幾頓飽飯后,乖乖聽話的……”
廣州城水師統領大將吳文敏此時沒有說話,他帶著笑意看著何斌經理。
何斌經理此時在心里卻有一種凜然的感覺,斷定這個吳文敏將軍心意不善了。
他裝作略為思索的樣子想了一下,然后仗義地說道:“既然兩位將軍有如此要求——我何斌就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在下這就回報給漢唐集團,將兩位將軍的要求一一說明,必下大力氣玉成此事,定不會辜負將軍們的好生之德,仁義之心——”
廣州城陸軍統領大將張月聽了后,頓時哈哈大笑,眉眼都看不到了。
廣州城水師統領大將吳文敏笑吟吟地說道:“何斌經理言重了,我等哪里只會索取無度?我等偶然得知,廣發物流公司組織船只,想定期走臺灣這條海路,還給加入的海船發放了號旗,這些無非是學當年鄭家那些做派——”
“將軍大人,在下的廣發物流公司早已在都察院、都水司備案,到時按船納稅,絕無隱瞞。”
何斌經理感到廣州城水師統領大將吳文敏的話里有別樣味道,連忙起身,正色言明。
此時,廣州城仍保留著大明的海船稅收制度。
萬歷三年,大概是1575年吧,大明朝庭制訂了《東西洋水餉等第規則》。
他們丈量出海商船的船只長度和寬度,“以船廣狹為準”征收出海商船的“丈抽”,且根據去往西洋還是東洋目的地的不同,“丈抽”數額也有所不同。
具體說來,去往西洋的船只“船闊以丈六尺,每尺抽稅銀五兩,一船該銀八十兩”,以后船長每增長一尺,則每尺稅銀增加五錢,如“一丈七尺以上闊船,每尺抽稅銀五兩五錢”,“三丈六尺以上闊船,每尺抽稅銀十兩”。
而對于“販東洋船”,則“每船照西洋船丈尺稅則,量抽十分之七”。
理論上,這稅收制度已經相當完備了。同明大陸的其他政策一樣,這里面還有一些其他不是稅種的稅種。
比如巡司費、檢驗費等,費用具體多少,就要看運營的貨物是什么了。
以廣東民間海船和福建民間商船為例。
他們出國貿易以后,等回國時,一路上要經過廣東南澳、珠江口、福建浯嶼、海門等地,此時各沿海衛所的巡司都要上船檢查,他們擁有“用小艇渡載,而搜檢有夾帶貨者”的檢查權力,并一路派出軍船護送,以防海盜船打劫,也防止商船上的船主和船工沿途悄悄卸賣船貨。
這里面他們要收取的潛規則費用就不好計算了,沒準。
后來,大明丟了福建以后,就上下一條心,全力主抓廣東海船的稅務工作了。
廣州城水師統領大將吳文敏看到何斌經理誠惶誠恐的模樣,心里笑了一下,聽說爾等原本是個尋常的海商而已,只是攀上了那漢唐集團,便想要推三阻四了,我輕輕一個暗示,你可承受得住?
“何斌經理,我等不過是水師罷了,管不到都水司的事情。不過,我吳文敏可以擔保,只要是掛了你廣發物流小旗子的海船,在珠江上這一路便可隨意通行,珠江口衛所那里絕對不會搜檢,也不用護送——你看如何?”
何斌經理聽聞后,當時便是大喜,他又起身作揖表示滿意——
廣州城水師統領大將吳文敏卻不在意地擺了擺手道:“還有一事,會讓你更加高興——在這珠江之上,我水師不限你海船大小——”
何斌經理聽了后更是高興了。
明朝自從建國之初,明太祖朱元璋這個農民出身的家伙,領著一幫子農民打跑了元蒙之后,自己做了皇帝,就開始大造官船,同時禁民用海船進行海外貿易,以扼殺海洋文明帶來的商品經濟發展來維持農業社會的結構穩定。
漢唐集團在研究明朝的各項制度時,真心佩服這幫子明人農民的頂層設計者是多么具有農業社會的先進性,是多么處心積慮地對付這個民族的海洋貿易,是多么周密的控制民族海洋意識的萌發——難道他們僅僅能從本能上就能意識到民族海洋意識的發展,必將會埋葬農業型社會嗎?
明朝對民船制造、民船規格和載運貨物都推出了極為嚴格的管理措施和制度。
朱元璋1374年主持制定并完成的《大明律》,就明文限定民間制造三桅以上的大船:“若地方豪勢要及軍民人等,擅造三桅以上違式大船,將帶違禁貨物下海……其打造前項海船,……為首者處斬,為從者發邊充軍”,處罰措施十分嚴厲。
但也從另一個側面說明,嘉靖之前民間的“雙桅福艦”、“雙桅尖底”、“雙桅沙船”都可以建造。
但是沒過多久又找到“沿海各沙民家有雙桅大船出入江洋,興販私鹽,交通流民,恣行劫掠”的借口,限令沿海漁船整改,不許建造尖首船型,一律平頭船型,如果以前是尖頭船型的,需要修改為平頭船,名文規定除通番之船可以雙桅尖底之外,各官司于采捕運輸之船,定以平底單桅,別以記號,違者毀之,照例問擬,則船有定式。
從不許建造尖底三桅船,發展到只能造平底一桅船,大明朝廷還是非常不滿足,又對民用船的尺寸作了更嚴格的規定,寬幅不得超過五六尺——
幸好有腐敗的存在,再加上很多沿海郡縣衙門官僚作風嚴重,專業技術低下,督察民間造船不力,登記措施疏漏多,許多禁海法令沒有貫徹執行下來,因此大明朝廷屢次三番下文這個嚴禁,那個嚴打的,可沿海各地依然有大量二桅或三桅民間大船存在,許多郡縣官吏也只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隨著大明逐漸向南敗退,各大海商更加大膽了,由此諸多三桅海船開始公然存在了,但是,大明律法依然擺在那里,現在不管你,不代表著以后不管你。
這就有點像釣魚式執法了。
當然,這個時候,明大陸上的明人們誰都不知道最后的結局,大明的威嚴還是依舊存在的。
能夠得到珠江水師里最高將領的親口許諾,這也是極好的收獲,何斌經理當然自是喜出望外了——由此攀扯上軍方關系,也許比幾條大海船更重要了。
兩位將軍也是高興,此人不同與那傳信的周富,不是漢唐集團的心腹,如何能派他到這廣州城里做事。
事實上,這是雙贏了。
這三人的酒宴進入了新時期,局面明朗化后,大家的酒興也上來了。
何斌經理自是不怕那張家百年孤獨,實際上,當這兩種酒都生產出來后,除了保證漢唐集團的內部需要,一開始并沒有售賣,而是以福利分配的形式供應海船上的明人工作人員和明人安保隊員們。
所以,何斌經理平常自是有一定的供應,也是常喝的,而且是劉家的產品。只不過到了廣州之后,怕喝酒誤事,只喝張家的了。
兩位將軍雖然百般打聽過,但當然不會知道這些,他們從外表上看何斌經理文質彬彬,便以為他是一個儒生棄學經商了——這樣的一位對手,在飲酒一項上,就算他喝得是張家百年孤獨,又豈是自己這般人的對手?
于是大家開始豪飲——有酒便干,倒滿便飲,于是兩位將軍先不行了。
廣州城陸軍統領大將張月最為爽快,一口飲干后,翻身倒下,馬上鼾聲如雷——廣州城水師統領大將吳文敏大著舌頭,嘻皮笑臉地扯著何斌經理叫大哥。
何斌經理一見如此,便知其它事情都不重要了,便也裝著不勝酒力,好不容易掙脫了廣州城水師統領大將吳文敏的糾纏,出門喊來兩位軍士,將兩位將軍送回軍營。
只見那兩人干凈利落的將自家將軍背上了身子,還能回身對何斌經理行了個禮,算是告辭了。
此時天色已是很晚了,但是天上的明月卻是十分明亮,何斌經理拒絕了縱橫酒家派人送他回去的好意。
就在這明媚的月光下,何斌經理順著那低聲流淌的珠江,慢慢地往回走,偶爾,那月亮被路邊的榕樹枝葉遮擋住了,但很快就又會露出來了——這個夜晚,整個廣州城非常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