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剛過去一半,位于華國南方的亞熱帶海濱小城雖然常年無雪,但是早春的氣溫對于當地人來說還是頗有些冷的。
尤其是這兩天有一股往年少見的寒潮南下,整個大坡村就像是被罩進了架在開水鍋上的蒸籠里似的,睜眼看去,整個世界哪哪都是水霧。只不過那些水霧不是熱蒸汽,反而冰冰涼,一直冰涼到能浸入人的骨頭縫里去。
說話時嘴巴張合間居然能呵出白氣來,可見是有多冷。
因為新奇,毛頭小孩們三三兩兩地聚到一起玩鬧時也不玩別的了,就搞怪地你呵我一下,我呵你一下,看著那些白氣就能嘻嘻哈哈樂個不停。
就算正當午時分,也別想見到日頭的蹤影,只能憑著薯粉灰色的天幕上那光線的明暗來判斷晝夜和大概的時間。
村南頭一個用破籬笆圍起來的小院里走出一高一矮兩道身影,被帶著冰沁氣息的小風一吹,倆人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戰,一邊伸手緊了緊厚硬的粗布外衣,嘴里一邊含含糊糊地咒罵著:“這都什么鬼天氣……”
眼看又有要起風的意思,倆人下意識地加快腳步,很快來到村子中間位置的一個小院門前。看著緊閉的院門,倆人扭頭對視了一眼,生了一雙吊梢眼和厚嘴唇的矮個子中年婦女抬手大力拍門,揚聲沖著院里喊:“親家母啊——”
“我呸!”來應門的婦女比喊門女人年輕了幾歲,本來暗紅的膚色因為滿面怒容而漲成了黑紅,大有把打開的院門拍上的架勢。
她狠狠剜了眼對面討好地看著自己的黑瘦男青年,“你家常建城不要臉,我家朵丫可自愛!他倆的事十劃都還沒有一撇呢,姚三鳳你再敢亂叫就給我從哪來的滾回哪去!”
矮矮壯壯的姚三鳳憑借著身材優勢已經半個身子擠進院門,聞言撇撇嘴:“我說張大丫——”
“媽!”常建城伸手扯住了姚三鳳的袖子,成功打斷她的話之后轉頭看向把著門沒有讓開意思的張大丫,低眉順眼地叫人:“大丫嬸。”
張大丫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
本來還想多奉承幾句的常建城馬上把話吞了回去。
三人大眼瞪小眼,氣氛逐漸陷入僵持,這時正屋門口一個十七八歲左右的年輕姑娘慢吞吞地走了出來,她扶著門框往這邊望:“媽。建城。三鳳嬸。”
常建城眼睛馬上一亮:“阿朵!”
張大丫又翻了個白眼,不過想到這母子倆的目的以及自己的盤算,還是側身讓人進了門。
三人很快進了廳堂。跟村里絕大部分的人家一樣,李家的屋子也是土坯的墻、稻草頂,不過因為南方天熱,為了通風疏熱都特意挑高了梁,顯得十分疏闊。
這間開闊的廳屋因為除了東北墻角擺了一張老舊的八仙桌以外,就只有門角疊著放的幾張木板凳而顯得空蕩蕩的。
張大丫用腳勾了幾張板凳到門口。
天氣不好,這里的光線比較亮堂一些。
四張板凳分列門口兩側,擺出兩兩對陣的架勢,張大丫把臉色蒼白的姑娘摁到板凳,自己也在她旁邊坐下,這才抬了抬下巴示意姚三風和常建城坐對面,語氣十分不耐煩:“你們來是有什么事?”
常建城先是與姚三鳳交換了一個眼神,而后轉頭看向對面的姑娘,趁著張大丫不注意沖她眨了眨眼。
姑娘抿著唇,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不是說好了今天我們過來是談建城和朵丫的婚事的嗎?”姚三鳳吊梢眼四下環顧,“怎么家里就你們倆?你們老李家就是這樣對待未來親家的?”
張大丫眼一瞪,反唇相譏:“說得你們老常家好像很講究禮數似的。有你們這樣空著手上門提親的?”
“這不是才第一次上門商量嗎?難道你打算將女兒白送出去,不要彩禮了,直接定個日子這婚就成了?”
“我呸!窮得飯都吃不上了,不想著怎么掙口糧,光想著白從別人家搶勞力了,你這是還沒有睡醒呢?”
“我呸呸!什么免費勞力,你家李朵丫才掙這么點工分,都不夠自己口糧的,瘦得跟個小雞崽似的,面無三兩肉,身無四兩骨。進了門還不是得靠我們家建城養?!也就建城瞎了眼才覺得她可憐想對她好點,非要逼著我上門。”
姚三鳳邊說邊瞪了常建城一眼,后者用力點頭。
張大丫氣極反笑,猛地站起來:“眼瞎得治啊,你們還是趕緊看病去吧。”
姚三鳳也跳了起來:“張大丫你非給臉不要臉是吧,當誰家沒有女兒呢,就你們家的是寶?我告訴你,如果不是你家朵丫非要巴上來,我家建城還看不上她呢!”
“看不上就滾遠點。”
“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們老李家這點伎倆,故意讓女兒勾搭得小青年五迷三道的,然后就趁機獅子大開口要彩禮。你們這是嫁女兒還是賣女兒呢……”
“明明是你老常家不要臉,想空手套白狼……”
兩個中年婦女就像斗雞互啄,吵得唾沫橫飛。連常建城都不自覺地被那種劍拔弩張的氛圍所影響,死死地盯著張大丫,像是在尋找機會上前去啄一口助攻似的。
沒有人注意到從一開始就異常沉默的姑娘臉色越來越白,她伸手摁在心口上,一副呼吸困難的表情。
“你老李家太不要臉!”
“你老常家才不要臉!!”
“啪”一聲悶響,姑娘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朵丫!”
“阿朵!”
“朵丫!朵丫!”
“……這還沒進門就已經被欺負成這樣了!要是真的進了你們常家的門還得了?”
“阿朵?你快醒醒!”
“你給我滾開,離我閨女遠點!”
那種渾身被撕扯的痛感剛緩過去,林蓁又感覺胸口憋悶得厲害,呼吸困難。
她艱難地抬起手狠揉了一把才好了些,但聒噪嘈雜的聲音吵得她耳朵嗡嗡直響,頭部沉漲鈍痛。
她把全身僅剩的一點力氣都集中到了眼睛,幾經努力才把沉重的眼皮微微撐開。
半瞇的視野里,第一個撞進眼簾的畫面是昏暗的光線中半堵褐黃色的泥墻和吊了幾串蜘蛛網的屋頂一角。
林蓁用力閉了閉眼,又重新睜開。
她這是在做夢還是出現了什么幻覺?是她盯著史料看太長時間了嗎?
“朵丫!你醒了?!”
“阿朵!”
林蓁能感覺到自己正半躺在地上,垂著的手下意識摸了一把,捻一捻,指尖都是泥塵。
有人扶住她后背,在她睜開眼又閉上之間,耳邊的聲音陡然拔高,而且那人還用鉗子般的手牢牢握住她的肩膀不停地搖晃她。
她本來就難受,被晃得想吐,摁住心口強忍著,轉頭想喝斥對方住手,下一瞬看見一張醬紅色的陌生臉孔正雙目圓睜地瞪著她,眼神里有著兩分驚喜交加,但又夾了八分慍怒。
視線交撞的瞬間,林蓁頭部的漲痛突然劇烈起來,她“啊”一聲痛呼,雙手緊抱頭部,再次閉上眼睛,咬緊牙關抵抗著那股突如其來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