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清

第二十一章 安慰

光緒看了看婉貞,笑得有些欣慰、有些心酸,長嘆了一聲道:“是啊……每年這個時候,萬家團聚的時候,她卻只有一個人孤零零在這里,朕……不忍心哪!”

婉貞有些愣怔。

她從未想過在這種男權社會,在這個世上,還會有如此癡心的人兒,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思念著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這份癡、這份情,便是放在普通人身上也很是難得了,更何況他這一國之君,本可以三宮六院的人?!

微微嘆了一聲,她低聲說道:“皇上,人死不能復生,您還是節哀順變吧!若是珍妃娘娘地下有知,知道您這么掛念著她,必定會很傷心的。”

“傷心?”光緒不由奇道,“為何這么說?”

他知道婉貞不過是想安慰他,這么多年來,他聽到的安慰也多不勝數,但像這般說辭的卻還是第一次聽說。一般人,若是知道即使自己死了,也還有人惦記著自己,不是都應該開心、幸福的嗎?為什么她會說珍兒會傷心呢?

明知那是安慰之辭,他卻也不由自主升起了一股好奇之情。

婉貞看了看他,斟酌著用詞,說道:“皇上,生老病死之事,誰也無法避免,生離死別更是人生中無可回避的事情。逝者已逝,那剩下的生者呢?是就此裹足不前,永遠活在回憶里,還是克服一切,繼續堅強勇敢地活下去?如果逝者有心,他會希望生者做何選擇?皇上,臣妾相信珍妃娘娘是愛您的,正因為愛您,所以不希望您傷心流淚,不希望您就此裹足不前,永遠沉溺在對過去的回憶中。人只有向前走才會有希望,原地踏步永遠不可能有云開霧散的一天,您如今為了她而弄得自個兒神傷憔悴,臣妾大膽斷定,珍妃娘娘的亡魂也是絕對不希望您像現在這個樣子,苦苦思念著她,而讓自己陷于永遠無法擺脫的泥濘。皇上,臣妾斗膽,就算是為了珍妃娘娘,您也應該努力振作,至少,不要讓她在九泉之下還要為您傷心才是!”

光緒聽得愣住了,心中有著深深的震動。

多少年了,珍妃的死一向是他心中永遠無法磨滅的痛。多少人想盡了辦法、找盡了借口開導他,為了國家、為了朝廷、為了江山社稷、為了他自己,諸多的理由聽得他幾乎都能倒背如流,卻從沒有一個能夠真正進入他的心底,說服他哪怕一絲一毫。

但如今婉貞做到了。

沒有什么大義凜然的祖宗家法,沒有什么空洞虛泛的陳詞濫調,卻讓他那么真真切切地想起了珍妃。

時間過了太久,其實他已經不大記得珍妃的音容笑貌了。但今天婉貞的話卻又令他心中的那個珍妃活了過來,那些善體人意、那些活潑聰穎,栩栩如生、歷歷在目。

是啊,若是珍兒還活著,必定會為自己的頹廢消沉而痛惜不已吧?她一向是那么的開朗、那么的積極向上,必定不會喜歡現下自己的頹喪和自閉。

然而,現在這種情形,又叫他怎么開朗得起來呢?

身為皇帝,卻沒有皇帝的尊嚴和地位,不過是個高級一點的囚徒罷了。身邊沒有說得上話的知心人,冷熱酸甜只能放在心底,滿腹的心事無人訴說!

他不禁幻想,如果此時珍兒仍然能活在他身邊,他是否會過得好一點?

深深嘆了口氣,他撇開心中的思緒,笑了笑,看著婉貞說道:“謝謝,婉貞。你的心意……朕收到了。時候不早了,你也早點回去吧,不然讓皇爸爸發現你偷跑出來,怕是少不得一陣訓斥的。”

婉貞嚇了一跳。剛才太過為光緒傷神,竟然忘了時間地點。這時被他一提醒,才想起自己還身處深宮,頭上還有個權勢滔天、喜怒難測的慈禧太后,頓時一個激靈。

她感激地說道:“謝皇上提醒,臣妾這就告退了。”

光緒點點頭道:“去吧。”

婉貞行了一禮,便趕緊急匆匆地走開了。

走了幾步,她忍不住回頭一看。光緒仍然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而月色偏移,宮殿的厚重陰影漸漸籠罩住了他,將他整個人都淹沒在一片漆黑之中……

深深嘆了口氣,婉貞其實自己也知道,光緒心中的郁結乃是經年累月沉積下來的,不可能靠她一兩句話就輕易解開。但她不過是個小小的貝勒福晉,又能做什么呢?而且這種事情主要還是得靠當事人自己,若是他自己無心走出困境,別人再怎么幫忙也是徒然。

轉身黯然離去,她轉回寧壽宮。那兩個宮女還在焦急地等待著,而慈禧她們也還在看戲,沒有人回來。

“福晉,您沒事吧?”一看見婉貞,兩個宮女一直懸在半空的心總算是落了地,急忙迎上前來,關切地問道。

“沒事。”她笑了笑,卻是笑得有些勉強。

“那……福晉您……看見什么了嗎?”宮女之一忍不住囁囁地問。

“……沒有,什么也沒有。”她皺了皺眉頭,想起光緒,沒來由一陣心煩氣躁,“世上本就沒什么鬼怪,你們也別太過迷信了,倒是自個兒嚇著自個兒。”

兩個宮女面面相覷,應了一聲“是”,便不敢再多說什么了。

婉貞在房里坐了一會兒,便聽到外面人聲鼎沸起來——原來是慈禧回來了。

她定了定神,急忙將心中光緒的身影抹去。慈禧可不是一般人,眼尖著呢,若是被她發現自己心里有事,追根究底起來,該怎么說?

調整好自己的心情,她露出平和淡然的笑容,走出屋去,大禮參拜。

“臣妾見過老佛爺,老佛爺萬福。”

“小丫頭酒醒了?”慈禧看著她,笑問道。

她低眉順目,規規矩矩地答道:“是,謝老佛爺關心,已經醒了。”

慈禧有趣地笑了起來,道:“你這丫頭的酒量也太小了,以后得多練練才行!”旋又露出關心的表情,問道,“怎么樣?剛才睡得可好?什么時候醒來的?可有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