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久心里的不安并未得到平復,她追問道,“何時回來?”
遙夜抬頭。
崖壁的枯松上已經空無一人。
梅久隨著她的目光看向崖壁,耳畔卻聽她道,“娘子還是莫要盼著嫣娘子回來吧。”
“為何?”梅久的心提到嗓子眼上,她有很清楚會聽到一個不好的消息,卻又抱著一絲希望。
“嫣娘子入控鶴軍了。”這件事情瞞不住,遙夜索性直說,“控鶴軍已經向家主開口兩次索要嫣娘子,所以她不用進控鶴院學習,而是直接編入正式軍。控鶴軍中,活人只入不出。”
出來的,都只是一捧認不得是誰的灰。
梅氏老太君是個例外,世上像她那樣彪悍的人能有幾個?然而盡管她機關算盡,置之死地而后生,活著回到梅花里之后一樣只能永遠生活在黑暗之中。
遙夜道,“梅氏嫣字輩的女兒就只剩下嫣娘子一個,原本可以不入控鶴軍……”
梅久身子搖搖欲墜,遙夜連忙扶住她,勸道,“娘子,嫣娘子是替您,您可一定要爭口氣,不能沉浸悲傷啊!”
“我要爭口氣。我一定要爭氣……”梅久癱軟在她懷里,不斷的重復這句話。
這一回梅久沒有痛哭流涕,但是目光茫然空洞,失了魂一般。
“兩位小娘子。”
一個陌生的男聲。
遙夜轉身冷冷盯著來人,“何人!”
“在下是華氏子渺,字容簡。”華容簡一襲墨蘭色錦袍,外罩一件黑色大氅,俊容被雪光映照如玉,“在下走迷路了,煩請兩位小娘子指條返回梅園的路。”
遙夜沒有放下戒備。她的武功不低,竟然一點不曾聽見腳步聲,“據奴婢所知。此處到梅園的三道門均有護院看守,不知郎君如何走迷至此?”
華容簡的目光一直緊緊黏在梅久身上,可惜梅久半張臉埋在遙夜懷中,他無法得見全貌。
遙夜微微側身,將梅久全部擋起來。“奴婢還有事,恕不能送華郎君回去,您走這條路往前,約莫二十丈便能見到一個門,那邊有婆子守著,只要您報出身份。自有人送您回去。”
華容簡見遙夜戒備的盯著他,攏了攏大氅,笑道。“你這姑娘,莫不是看上在下了?若非如此,這般直視當真無禮。”
遙夜氣惱,長得人模狗樣,骨子里竟然如此輕浮。不過她這般直視陌生男子,的確失禮在先。
安久早就辨出華容簡的聲音。她現在心情不佳,催促遙夜道,“看清路上有狗屎就避著點,走吧。”
遙夜愣了一下,險些笑出聲來,“是。”
因方才梅久憋著淚,以至于安久說話時帶著濃濃的鼻音,與平時并不相似,華容簡未曾認出。
“呀,小娘子好鋒利的牙口。”華容簡聽了她的話,非但不生氣反而很有興致的道,“在下最欣賞有性子的娘子。”
“背著我走。”安久低聲對遙夜道。
遙夜背過身,背起安久,避開華容簡快步沒入樹林。
華容簡正欲去追,身后卻響起腳步聲。一個少年匆匆跑過來,哭喪著臉哀求,“我的爺,咱們回去吧,這梅氏好歹是皇商,萬一沖撞了人家女眷怎么辦?”
“已經沖撞了。”華容簡很高興的道,“聽說梅氏女個個生的貌如天仙,所以才會紅顏薄命,嘖嘖,正合我意啊!”
少年小廝緊張的看了看四周,見四下無人才松了口氣,“短命有什么好。”
華容簡道,“先娶回家一個,等過世之后我便再從梅氏娶填房,以后我的夫人就五年一換,全是美貌又短壽,這樣一輩子才不會膩味啊!”
小廝無奈道,“郎君,咱們快回吧,您可別抱著這個心思,咱府三位嫡出郎君,總不好兩位全娶梅氏女吧。”
華容簡看白癡一樣的瞧著他,“所以我才趕緊跑來沖撞一下呀!若是梅氏能找我算賬,我就替大哥娶了,反正大哥也不想續弦,豈不是兩全其美?”
小廝無言以對,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小的求您了,快走吧!”小廝急的只差跪下磕頭了。
“走,走。”華容簡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的隨著小廝離開。
遙夜背著安久回到玉微居。
安久坐在火爐邊神色淡然的烤火。
遙夜狐疑道,“娘子您沒事吧?”
梅久意志消沉,安久便能夠自然而然的控制軀體,不花費絲毫力氣,“沒事。”
她黑眸里映著橘色火光,“華容簡是個怎樣的人?”
遙夜暫將疑惑擱置,也想盡快轉移梅久的注意力,便細說起來,“傳言說他是個紈绔子弟,在奴婢看來,就是個瘋子。奴婢隨便說一樁事兒吧,一年前華容添發妻亡故,他敲鑼打鼓的恭喜自家大哥,說是可以換新人了,被華容添狠狠揍了一頓。此事被華夫人娘家得知,聲淚俱下的在皇上跟前參了華氏一本,說自家女兒嫁入華氏之后賢惠孝順,并為華氏添了子嗣,挑不出一點錯處,竟然被如此毀名節,實在是天大的冤枉!結果宰輔被罰了一年俸祿,還帶著華容簡親自登門賠罪。一張臉算是丟盡了。”
果然是一坨屎!
安久道,“他學問、武功怎么樣?”
“這……”遙夜仔細想了想,“人人都談論他的荒唐事,奴婢倒是沒聽說過他才華如何,不過今日他不知不覺的穿過三道門,又悄無聲音靠近奴婢。想來武功不低。”
梅氏雖是暗影家族,但明面上不過是個皇商,潛伏的暗影不會出現,即便如此,護院的武功也都不低,想神不知鬼不覺的闖入內院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遙夜接著道,“像他那樣的貴公子,身邊多少回跟著幾個武功極高的護衛,奴婢只能確定他會武功,且武功不弱。具體如何卻不知道。”
“我先休息一會。”安久道。
遙夜看她的確臉色蒼白,便沒有再說什么,她也不敢提起梅嫣然。怕再惹她傷心,“是,奴婢就在外面,娘子有事吱一聲。”
安久點頭。
遙夜退出去之后,安久就著榻躺下。閉目養神。
“安久,我很擔心娘親。”梅久抽噎。
安久微微睜開眼,眼眸中難得透出些許溫和,她想了想,很用心的安慰梅久,“你放心吧。沒有你的拖累,她肯定能活的更久。”
聽完這話,梅久哭的更兇了。
哭聲擾的腦袋嗡嗡作響。安久卻沒有再罵她,兀自閉上眼睛陷入沉睡。
屋外,遙夜壓低聲音道,“娘子今日身子不好,煩你去向智長老告假。”
慕千山的聲音沉沉。“姑娘自己去吧,最近前院人多眼雜。我不便行動走到。”
遙夜沉吟道,“也罷,你保護好娘子。”
“嗯。”慕千山雖是應了,心里卻很不理解遙夜這種老母雞的心態,不過是離開片刻,有什么好憂心?
然而,就在遙夜走后不久,老夫人便來了。
門口的侍婢不好阻攔。
老夫人進屋,侍婢搬了個繡墩放在軟榻前,老夫人坐下,看著榻上熟睡的少女,目光復雜。
當年她的女兒比梅久也大不了幾歲,依偎著她撒嬌就像是昨日之事,可如今竟不知其生死。這一切都是拜梅嫣然所賜!梅嫣然拼盡一切逃離,今日還不是甘愿入控鶴軍?!既然如此,為何還要拉她的女兒下水!
老夫人抬手去摸安久的臉頰。
然而還未曾觸碰到,手腕猛然被握緊,眼前一花,一把冰冷的利刃瞬息之間便向她咽喉襲來,殺氣迸裂四散。
老夫人想抵擋卻覺為時已晚,頓時驚怒道,“你敢弒親!”
匕首倏然停在距離老夫人咽喉只有一根毫發的地方。
兩人相距不到兩尺,老夫人能清楚看見安久的眼眸中一片冰冷,無喜無悲,仿佛只待一個指令就要取人性命于眨眼之間。
安久收回匕首,垂眸喊了一聲,“祖母。”
老夫人亦緩緩斂起怒氣,心有余悸的道,“你這個孩子,怎的如此警覺。”
安久沉默以對,她不會與人相處,更不會和長輩相處。前世今生好像就只在梅久面前放松一些,因為,梅久太像一只人畜無害的小綿羊。
“我聽說嫣然離開了,心中放心不下你,便過來看看。”老夫人話語很溫和,神情很平淡。
安久想了片刻,道,“我沒事。”
老夫人微微笑道,“那我便放心了。”她起身,嘆了口氣道,“我已許多年不曾出島,外面竟是絲毫未變,看著真是教人難受。”
她垂眼,目光從安久身上淡淡帶過,“你好生休息吧。”
老夫人帶著幾個侍婢出了玉微居,坐上軟轎,手里捧著暖爐,不禁低低笑出聲來。
聲音雖然刻意壓制,但聽起來頗為暢快。
“靈犀,你說梅如雪是對我有敵意,還是生性警覺?”老夫人輕聲道。
外面一個中年婦人道,“無論哪樣,她那等駭人的殺氣總沒錯,可見合該入控鶴軍,這等事,咱們應當讓上面的人知道消息。”
“呵!”老夫人往后倚了倚,“梅嫣然還是如當年一樣鬼精,自知離家十年,勢力早已敵不過我,竟然破釜沉舟,靠緊了智長老,那個老叟可不好對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