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狼藉的碧霄宮大殿內,李長壽隔著身前重重人影、十數道光壁,看著高臺上的通天教主。
通天教主此時的表情略微有些無奈,注視著左掌之上,那飛速旋轉的十品半紅蓮,又看了眼右掌那一臉茫然的書生魂魄。
這位沒什么架子的圣人老爺,面容也多了幾分肅穆。
此時,書生魂魄上下通紅,身體不斷膨脹、縮小、膨脹,仿佛隨時會炸掉一般。
有通天教主護持,自不會讓他真的出事。
李長壽心底卻在連連贊嘆……
先不論剛才紅蓮崩潰爆炸時的藝術性,這些截教眾仙出手,當真狠、快、準、穩!
在紅蓮爆發、通天教主出手的一瞬,李長壽第一反應就是去抓云霄的胳膊,呼喊圖老大救命。
但他剛要抬起手臂,面前金光輕閃,云霄已是持著混元金斗擋在他身前;
幾乎只是瞬息,趙大爺的定海神珠、金靈圣母的四象寶塔、瓊霄的金蛟剪、多寶道人甩出的十多件防護靈寶,齊齊出現在李長壽附近,讓李長壽面前多了十多道防護、三四道身影!
這若是一人反應如此迅速,李長壽也不會太驚訝,讓他震動的是,幾乎在場所有截教高手,都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了正確的應對。
截教教風……恐怖如斯。
一看就集體鉆研過《三元會斗法五元會殺敵》,真實戰力幾乎都在各自道境之上。
怪不得原本的封神大劫中,經常有截教高手以一敵眾而不弱下風的情形……
當然,反應最快的還是通天教主這位圣人老爺。
紅蓮爆發的一瞬,在場各仙面前都多了一道劍氣,而通天教主一手摁住紅蓮,將本該完全爆發的十二品紅蓮之力強行鎮壓。
剛才蕩出去、幾乎毀了半個小世界的浪潮,不過是紅蓮業障之力的余波。
一手鎮壓這般重寶,圣人之威彰顯無疑!
“師尊!”
多寶道人收起撒出去的防護靈寶,忙問:“可是有人算計咱們?”
通天教主聳聳肩,看著面前的紅蓮,笑嘆一聲:
“是咱們截教教運,已遠超過它能承受的極限。
這幾株十二品蓮花,都是當年混沌青蓮尚未成熟的蓮子所化。
照今日這般情形,想要鎮壓咱們截教教運,當要那株混沌青蓮唯一一顆成熟蓮子所化的三十二品青蓮,才可鎮住咱們教運教運了。
可惜,那青蓮已自解。
咳,今日之事,倒是都在為師預料之中……
長庚,這人族的魂魄與紅蓮徹底分離,紅蓮自身也已殘缺,不會繼續崩解,用不到這魂魄了,你且安頓一下。”
“是,”李長壽答應一聲,忙從人群后轉了出來。
——剛才并非是他躲回去的,有太極圖、玄黃塔在身,李長壽當時想的其實是護住云霄仙子。
不是手慢了些,反倒被截教仙人們護了起來。
真·小師弟待遇。
李長壽走到臺階近前,將一臉茫然的書生魂魄接了過來;掌心金光涌動,一縷縷功德包裹書生神魂,將其內業障融化。
讓李長壽有些驚訝的是,此時這書生魂魄仿佛脫胎換骨般,魂魄之內散發先天靈寶的道韻,神魂堅固堪比普通真仙境煉氣士!
就仿佛,這是剛剛脫離了舊殼的靈物,介于人仙鬼之間……
當真奇特。
眾截教仙各自收起寶物,從周遭圍了過來。
通天教主將這朵僅剩十只半花瓣的紅蓮懸浮于身前,略微掐指推算,也在不斷思索。
圣人立于道的頂點,但也是生靈,此時能窺破大劫阻隔之下的天機,已足夠佐證其實力,單純只是動作少了賣弄、少了端架子,看起來沒那么高深莫測。
趙公明笑嘆:“到最后還是白忙了一場,還搭上了碧游宮這么多景和物。”
通天教主睜開一只眼,道:“公明,去將外面復原,清點寶物損傷。”
“哎,是!”
趙大爺趕緊低頭領命,帶著幾位截教仙匆匆而去。
金靈圣母低聲道:“師尊,莫不是真有那般多身有業障者,混入了咱們截教,拖累了咱們截教氣運。”
通天教主笑道:
“功德業障為天定,善惡之事盡真性。
當年為師于東海、南海講道時,若有心術不正者,自是入不得我身前;
能聽聞我道者,自與我法有緣。”
這話的已是,李長壽禁不住在心底翻譯了一下……
這波啊,這波是打碎牙齒往肚子里咽。
無當圣母在旁問道:“師尊何不今日就將那些只是借著咱們截教名頭,反過來拖累了咱們截教的門人清退?”
金靈圣母卻道:“那成什么了?
大劫來臨之前,咱們仗著仙人多撐起截教威名,大劫來臨之后,卻要趕走這些同門?
只可共福威而不可共患難,非我道也。”
無當圣母正色道:“師姐不可如此言說,此次大劫,紫霄宮師祖已是給了明信,咱們與闡教、西方教入劫。
讓這些有業障在身的門人離開本教,讓他們可擺脫劫難,這本就是好事。”
多寶道人沉吟幾聲:“道理是這般道理,但旁人解讀時定會有所污蔑。
更何況,這些被清退的同門該如何想?”
瓊霄笑道:“既然說過有福同享,自是要有難同當嘍。
大劫又不是只有這一次,咱們從遠古上古修行也經歷了幾次,有師尊在,咱們不必太過擔心。”
金靈圣母道:“不錯,大劫之下,咱們定要同心同力,天道要降下大劫,咱們就全力抗爭,截取一線生機!”
此地眾截教高手齊齊回應:
“紅蓮有則更好,毀了也沒什么。”
“這大概就是要咱們去踐行教義,與大劫對抗到底了。”
“哼,闡教那些家伙,估計修行時都要笑醒了!”
云霄仙子向前走了兩步,輕聲道:
“師尊,這紅蓮不可恢復嗎?若是將它投去血海,是否可補全?”
“剛剛咱們教運,直接壓斷了這朵紅蓮的根莖。”
通天教主面露遺憾之色,但轉眼就恢復幾分笑意,將這朵紅蓮憑空推到眾弟子身前,言道:“此物修補修補,也算一件不錯的靈寶。
你們誰要用?”
李長壽:……
截教就是這么分寶物的?
那他這個勉強算是準·半個截教仙的人教弟子,豈不是……
想桃子,想桃子。
他與截教的牽扯雖深,卻需公私分明,若是自己都陷入泥潭,如何從泥潭中撈人出來?
手中的魂魄此時已安定了下來,清理這書生身上的業障并未耗費太多功德,反倒是讓李長壽心底泛起了不少感悟。
——均衡大道的重要內容,就是人靈仙妖魔鬼的體系;像書生這般機緣巧合成了‘特異’存在的生靈,有助于李長壽補全均衡大道。
只有理解萬物,才可均衡萬物。
紅蓮在前,截教仙人卻并未爭搶,都有些失落地注視著這朵蓮花。
截教弊病在于何處,在場這二三十仙人都是知曉的。
此前燃起來的希望之火,又在一盆冷水中被澆滅了下去,各自心底都有些不好受。
對截教眾高手的士氣,確實是個不小的挫敗。
截教大師兄多寶笑道:“師父,此寶是長庚師弟帶來的,雖有損,但也能化作一株先天靈蓮,不如就再贈給長庚師弟。
各位師弟師妹,對此也應當不會有什么意見。”
各位截教仙齊齊點頭。
李長壽忙道:“這般寶物雖有損,卻也算是重寶,且此寶還保留了吸納業障之威能。
人教只有我跟玄都師兄兩名弟子,且我在天庭任職,玄都師兄也不增業障,平心而論,留在截教最是妥當。
師叔,依弟子淺見,不如讓多寶師兄持此寶,趁著大劫尚未真的將領,多化解些截教所載氣運。”
金靈圣母在旁道:“師尊方才有言,業障不過是天道定下的,我截教不以此論善惡。”
李長壽看了眼云霄仙子,后者的目光帶著幾分期許。
顯然,她想讓自己說服金靈圣母。
那,就去說服金靈圣母。
順便也必須趁此機會,給截教灌輸點‘必要’的理念。
“師姐此言差矣,”李長壽溫聲道,“天道只是定下規則,以此約束眾生。
因眾生繁多、天地太大,天道定下的規則就必須足夠簡單、直接,才能維持大體的穩定。
就如凡人俗世中,不少大城中的典律,都是從‘殺人者死、傷人者刑、竊者示眾’這般規矩而來。
功德與業障也是這般,天道并未細化約束。
在我這個人族出身的人教弟子眼中,是這般理解師叔剛才的話語。
打個比方,有大功德在身的善人,卻因某些事,害了一家五口中四人的性命,只活了一名少年,這少年磨礪自身,尋到機會,殺了這善人為親人報仇,染上了大業障。
故,不能用簡單的功德、業障,來判斷生靈是善是惡。
但金靈師姐,這少年可是為惡?”
金靈圣母道:“報仇雪恨,并非為惡,但他自身就會染上許多業障,這就是天道不公之處。”
“不錯,但他依然是為惡。”
李長壽正色道:“師姐莫急,且聽我一言。
先拋開那善人的仇家身份,這少年殺了人,本質就是為惡。
天道不公之處,在于將善人身上的功德,化作了少年身上的業障,讓這少年承受了他本不該承受的折磨。
對于少年而言,天道庇護了他眼中最大的惡人。
但對于那些被善人幫助過的凡人們而言,這少年反倒是惡。
待少年去了地府,面對判官,得來的也是去十八層地獄受苦的重判。”
瓊霄道:“那……照這般說,這少年就不能去報仇了嗎?”
“能,但不必親手殺人,不必讓自身墮入惡道,這就是為何天道要大興天庭。”
李長壽向前走出兩步,對通天教主做了個道揖,朗聲道:
“若天庭足夠強大,且可影響三界,這善人與少年的故事,就能有所改善。
試想一下,善人害了少年父母,本身就已落入惡道,天庭可判這善人一死,善人積累的功德可供其轉世后改運所用。
那少年不去動手殺人,仇也報了,如此豈不是比以惡殺惡的結局好過百倍?
天道興天庭,就是為了在天道這些簡單的鐵則之下,去維護公道二字!”
“公道……”
金靈圣母喃喃自語,截教眾仙也在思索。
通天教主對李長壽露出幾分微笑,卻是并未開口,癱在臺階上觀察自己各大弟子的反應。
見圣人老爺允許了此時,李長壽心底著實松了口氣……
今日份天庭宣傳工作,完成!
不能直接講‘法治’概念,當真頗為麻煩。
——畢竟在天庭眼中,道門三教弟子,都是些‘無法無天’的主。
若是今日這番話,能在截教眾仙的道心中埋下一顆種子,讓其內哪怕一二人,對天庭、對封神不是那般抗拒,李長壽都不算浪費口舌。
李長壽話鋒一轉,拉回到了這朵紅蓮上。
“大劫降臨,有業障的仙人確實容易化作劫灰,若真是心性不正者也就罷了,若是那少年一般的道友,豈不是太過可惜了?
與天道相爭,截一線機緣,也并非就是要去打打殺殺。
方法、策略、變通、博弈、算計……其實都無比重要。
我聽老師教誨時,對一言頗有感觸。
神通強弱、寶物威能、見識高低,并不是左右你我生死的主因,傲慢才是。”
言罷,李長壽對著各處做了幾個道揖,就淡定地走回云霄仙子身側。
云霄與此時大多數截教仙一般,面露思索,目中閃爍著少許光亮。
趁著截教仙不注意,通天教主對李長壽暗中眨了下眼;
李長壽趕緊低頭行禮,不敢接圣人老爺這般夸贊。
他將書生的魂魄收回了蘊養神魂的法寶中,心底回味著剛才的這些話語。
其實按照他一切求穩的原則,有些話本不該說;但為了更穩的謀劃今后之事,今日有些話,他講出來,說不定就會有效果。
“多謝。”
云霄突然傳聲道了句。
李長壽淡定的一笑,與她對視一眼,盡在不言。
半日后,三仙島外。
瓊霄與碧霄嬉笑著飛回千里云霧內,云霄仙子駕著一朵云,李長壽搭個‘順風云’,飄向南贍部洲。
那殘損的紅蓮自是留在了截教,能減緩些業障也不錯。
云上,云霄仙子斜坐在側旁,李長壽則是老老實實打坐,兩人目光接觸就會迅速挪開。
莫名的,李長壽還真就找到了點上輩子‘青蔥歲月’的‘浪’與‘慢’。
云霄柔聲道:“你那句話說的不錯,傲慢才是左右你我生死的主因,當真令人深思。”
李長壽道:“這其實是老師的教導。”
——實際上,這話是上輩子在書上看的,他印象比較深刻。
不過為了更合理的解釋、且自身不展露太多鋒芒,這般‘好事’歸結于自家老師太清圣人身上就是,老師也沒理由怪罪。
李長壽有些心虛,將話題淡定地扯開:“就你所知,截教有多少業障深厚的高手?”
“我知有幾人,”云霄輕聲念了幾個道號。
當聽到‘石磯’二字時,李長壽不由眼中放光。
石磯娘娘這個在家中坐、箭從天外來的‘封神倒霉指數排前三’的截教仙,本身有諸多業障?
李長壽不想給云霄增添煩憂,并未就此事多問,立刻輕飄飄地帶過。
就這般,兩人閑聊幾句,互相之間離著越發接近,從三尺間隔化作了兩尺間隔。
不過想更進一步,就有重重考驗了。
云霄找準語境,突然問:“師尊帶你去寶池,都與你說什么了?”
“并未說太多,只是簡單言說紅蓮之事,”李長壽嘆道,“三師叔是個好師父。”
“嗯,”云霄仙子道,“師尊對我們從無吝嗇,關懷備至,如父一般。”
“這個……感覺到了。”
“怎么了嗎?”她好奇地問了句,眸中滿是亮光,睫毛微微扇動。
李長壽道:“紅蓮爆發時,師叔第一反應就是用劍氣護住弟子,而后才是去鎮壓紅蓮,救回重寶。
這幾日,我自老師的太清觀去了二師叔的玉虛宮,又到了三師叔的碧游宮,當真如做夢一半。”
云霄柔聲道:“也是難為你了,為了道門不停奔波。”
“只盼著大劫能早日過去,”李長壽溫聲道,“如此,你我外出行走時,師叔才能放心些,不至于這般親眼觀看。”
云霄不由歪了下頭。
碧游宮中,一群坐在臺階上下的截教弟子面面相覷;
歪斜在較高處的通天教主眉頭一皺,納悶道:“他竟能看破為師的手段?”
眾弟子還未來得及回答,就聽誅仙四劍搭出來的四方‘畫框’中,又傳來了李長壽的笑聲:
“我瞎掰的。”
云霄卻頗為嚴肅地看向了各處,隨手布置了數層云霧。
與此同時,太清觀中。
某位老道含笑看著面前的太極圖虛影,畫面鮮麗、無比清晰,聲音飽滿、拒絕失真。
且說李長壽與云霄仙子一路輕談淺笑,抵達南贍部洲處。
李長壽召出水神寶器皂武旗,在各處搜尋一二,探訪了幾位大江大河的龍王,尋到了三處可以安置那書生魂魄之地。
李長壽將書生魂魄取出,言說自己要履行承諾,讓這書生做天庭小神。
這書生頓時感激涕零,不斷行禮。
“這次真的給你三個選擇,”李長壽含笑說了句。
書生哆嗦了幾下,略微有些擔驚受怕,等他聽完李長壽給出的選項后,才稍微松了口氣。
無非就是選三個不同的地界,還好沒讓他去地獄‘冰河’。
隨之,這書生的魂魄就開始一陣嘀咕:
“選甲地,山清水秀,但人煙罕至,自己去做那里的小神,能說話的只有蟲魚。
選乙地,人煙較多,可受供奉,但人太多自己也不好受。
選丙地,人煙不多不少,但只有一條小河,做不出什么成績……怎么辦呢?”
李長壽笑而不語,讓這書生自己在那挑來選去,與云霄仙子在這俗世之風景中,游山玩水、信步而行。
然而,等了一陣……
那書生開始抓耳撓腮,瞪眼看著自己面前飄著的甲乙丙三個字眼,不斷抬手又不斷落下。
正與云霄言說,當日自己如何在蜃氣中摸索的李長壽,心底突然一動……
安水城海神廟后堂有客到!
李長壽神念掃過,頓時不敢大意,與云霄仙子叮囑幾句,就將神念沉了過去。
不多時,一只老神仙皮紙道人鉆出地面,對在內堂等待的人影做了個道揖。
“玉鼎師兄,不知今日所來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