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蔣慕淵在這兒,他就會發現,圣上此刻的面色比之前提及孫睿出生時還要陰沉數倍。
幾乎是一瞬間,那些粉飾太平的從容和毫不在乎就碎裂開,只余下愕然和慌亂。
甚至連順德帝自己都想不到,他會慌得無法掩飾。
他已經過了不惑之年,作為先帝的嫡長子,他從小就以皇位繼承人的身份被養育長大,登基又余二十年,所謂帝皇之術,不說爐火純青,也不是個一驚一乍都寫在臉上的愣頭青。
可偏偏,這一刻,圣上沒有穩住。
燕清真人的話如一柄劍直刺心臟。
圣上知道自己失態了,他只能以手做拳、抵在唇邊,重重咳嗽兩聲作為掩飾:“那依真人看,朕為何要建養心宮?”
燕清真人見圣上如此反應,心里已經有了答案。
他輕輕笑了笑:“貧道當時就說過,您想要替貴妃娘娘祈福,在西山上敕造養心宮,可貴妃娘娘的福報撐不起西山近百道館的百年香火,如今貧道再添一句,您就是把養心宮建在破敗的全安觀上,貴妃娘娘依舊撐不住。您這幾年心心念念敕造養心宮,其實并非是為了娘娘吧?”
圣上緊緊抿著唇。
小內侍們早就被屏退了,如今在里頭的只有燕清真人和韓公公,這讓圣上放心不少。
他看著燕清真人,道:“不是為了貴妃,又是為了什么?”
真人臉上的笑容淡了,道:“為了您自己,為了您眼中的江山社稷,為了掙脫那些讓您極不舒服的夢境。”
圣上不說話,他的肩膀微微顫著,良久,發出一聲悶笑,而后是大笑。
笑得他幾乎岔了氣。
韓公公的心里雷聲陣陣,他顧不上琢磨圣上與燕清道長的話,眼下也不適合他琢磨。
就像是有一根紅線攔在他跟前一樣,他一邁過去,頂下的鍘刀就落下來,要了他的性命。
韓公公只能眼觀鼻、鼻觀心,替圣上添了茶水,又替他順氣。
好在,圣上沒有深究,他笑完了,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眼淚,沖燕清真人擺了擺手:“真人這就算錯了,朕的江山,豈能托付在一座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建起來的行宮上?
不過,真人的話倒是讓朕舒緩了心情,朕開心多了,想來今夜能睡個好覺。”
燕清真人并不糾結圣上的口頭逞強,他已經獲得了足夠的答案,圣上如此說,他便順著桿子如此下,又應了一遍會繪制新的圖紙之后,真人退了出來。
雖未至滿月,今兒月光亦十分皎潔,他回到居住的宮室,站在天井下抬頭觀月。
伺候的小內侍遠遠看著,只覺得這一位仙風道骨,是個世外高人,燕清真人自己明白,他已經入了這濁世,而世人的想法再有千奇百怪,也有萬變不離其宗之處。
燕清真人嘆了聲,原本是他想淺了,那一位才是對的。
寧國公府里,蔣慕淵運氣不錯,回來時正好遇上哥兒醒著,小孩子剛吃過奶,眼睛半睜著,要睡不睡的模樣。
奶娘雖是剛上任的,但已經把主子們的性情習慣弄明白了不少,聽說,小公爺連夫人懷孕時的大小事兒都跟大夫、穩婆、嬤嬤們打聽得十分清楚,可見他不是個甩手掌柜爹。
這會兒一看,哥兒被蔣慕淵抱著,鐘嬤嬤正在邊上指點他如何拍奶嗝。
蔣慕淵學得小心又仔細,他會抱孩子,可抱別人家的逗趣和養自己家的寶貝到底是不一樣的,從前從未接觸過這些瑣事兒,他不覺得麻煩,反而十分得趣。
哥兒太小了,奶嗝也是輕輕的,但蔣慕淵聽見了,眉梢唇角都是笑意,顧云錦一直看著他們父子,臉上全是笑容。
丫鬟嬤嬤們亦彎了眼,奶娘看在眼里,不知不覺亦笑了起來。
她心里暖極了,這么和善的主子,身邊也都是良善人,她來當哥兒的奶娘,不止體面,而且愉悅,她說什么也要把差事當好了。
明兒要給哥兒洗三,親朋們要登門來探望,顧云錦必然疲憊,蔣慕淵便沒有多留,讓她早早歇了。
翌日一早,最先到的不是某家親友,反而是一小盒子禮物。
蔣慕淵打開看了一眼,里頭裝著一只香囊。
蔣仕煜過來,以眼神詢問。
“云錦說屋里總聞到些許血腥氣,她不喜歡,我請真人調了些香料,給她掛在帳上。”蔣慕淵解釋道。
蔣仕煜拍了拍蔣慕淵的肩,道:“先收起來,一會兒還有不少長輩過來,別怠慢了。”
父子兩人對話簡單,可蔣仕煜已然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只香囊,只是眼下狀況不適合細說。
蔣慕淵亦清楚,他再細細聞了聞香囊味道,便把東西交給了聽風。
香囊里,放了蘇合香。
他以前與真人商量過,若如他猜想,就放蘇合香,若他猜錯了,就不放。
如此看來,他是猜對了圣上執念養心宮的理由了。
這個疑惑,蔣慕淵存在心里很久了。
只是一直沒有找到機會,昨兒趕巧,燕清真人借著解夢的由頭問了,也問到了結果。
想來,圣上是被噩夢動搖了,要不然,也不會讓真人試出答案來。
蔣慕淵相信圣上是愛虞貴妃的,后宮那么多女人,誰也比不了虞貴妃在圣上心里的分量。
尊貴如帝皇,為心愛的妃子敕造宮殿,這不是什么稀罕事兒,天家也是人,愛恨情仇,誰能拋卻身后?
前世,朝野內外動蕩時,圣上依舊沒有放下養心宮,他想建,說什么也想建,要不是戶部實在撥不出銀子,孫睿又帶頭攔著,圣上還要給養心宮添磚加瓦。
蔣慕淵也是被前世圣上對虞貴妃的深情給唬著了,畢竟圣上好幾次提出要把貴妃晉成皇貴妃,因而他才忽略了根本。
人與人是有不同,但蔣慕淵清楚,在江山風雨飄零和虞貴妃之間,圣上只會選前者,他愛皇位勝過愛虞貴妃。
圣上不會僅僅因為愛,而在國庫吃緊時把銀子扔向養心宮,除非,在圣上眼中,養心宮意味了他的江山。
蔣慕淵雖無法掌握圣上到底夢到了什么,但夢里必然有那么一段是與養心宮有關的,養心宮能解他的噩夢,能安他的心神。
這也就能解釋,為什么圣上本無意進攻南陵,卻被他們幾個的話術給“騙”入了局。
明明圣上多多少少能抓到漏洞,可他還是義無反顧地跳進了這個坑里,把養心宮的選址定在了全安觀。
全安觀的香火已經敗了,但他的江山,他還想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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