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中華修古籍

第3章 誰說我不行?我解開了沒人能懂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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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郁的煙味撲面而來。

大叔的頭發岌岌可危,露出锃亮的頭皮,此刻沉默地從地上爬起來,露出身下壓著的《Z市海關檔案(19211935)》。左佑佑沉默地撿起來,拍了拍灰,放在桌上。

很明顯,禿頭大叔不慎摔到在會議室里,又不想讓別人知道,于是裝作房內無人。

但這一切,都被左佑佑一腳破壞了。

氣氛難言的窒息。

左佑佑忍不住看向會議室內。這還是她第一次直觀地面對古籍人的工作實況。

電視里那些高大上的鏡頭都是假的!!!左佑佑沉痛地想。

小會議室的窗簾拉開一半,光線昏暗,空調開得極低,房間里堆得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

到處都是書。

很顯然,他正在書中翻找什么,辦公桌堆不下,干脆霸占了一間小會議室。

一堆一堆的書,每一堆摞得都有半米高,許許多多熒光色便條夾在其中,白色煙灰落在書上、窗臺上和深色會議桌上。

風一吹,煙灰飄飄蕩蕩,落在地上。

一個白板倒在地上,上面用馬克筆寫著一行字:

左佑佑尷尬到極致,打著哈哈念出來:“啊。”

更尷尬了。

左佑佑僵硬地說“……我幫您把白板扶起來吧。”

大叔搓著手,尷尬地笑:“哈哈,不用,我自己就行。”

“……哈哈,我來我來。”

兩個人說完話以后,又同時陷入了沉默。

大叔突然抬起頭:“等等,你說什么?”

左佑佑:“……我來我來?”

“前一句。”

“……幫您把白板扶起來?”

“再往前!”大叔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里迸發出狂熱的光,“你第一句話!”

左佑佑遲疑地說:“……”

“對!”大叔猛然一拍手,“!”

他退回去看著白板,嘴里大聲念叨著:

“對啊,我怎么沒想到!”

“這是記數法!”

他轉過頭,指著那一行“〡〢〣〤〥〦〧〨〩”,急切地問:“你在哪里知道這行字是計數法的?從哪里考據的?出處在哪里?”

左佑佑微妙地頓了一下。

她怎么知道的?

玩解密游戲的時候見多了各種烏七八糟的數字表達……

這能說嗎?

大叔又問:“這是日文的簡寫嗎?”

左佑佑嘆了口氣,想想自己是普通人,忍痛放棄了裝逼的機會,決定實話實說。

“這不是日文。”

“我猜的,感覺像是數字。”

“那個一條豎是1,后面兩條豎就是2?”

“除了4和5,看起來是遞增的,于是我就瞎猜了個。”

大叔似乎沒想到是這樣接地氣的辦法,愣了半天,然后緩緩豎起大拇指:

“不愧是季老的學生。”

左佑佑難為情地咳了一聲:“我不是季老的學生,簡行舟才是。我是來面試的左佑佑。”

“左佑佑?”大叔用一種詭異的目光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你就是簡歷狂魔左佑佑?”

簡歷狂魔。

原來自己已經出名了。

“……是我。”

大叔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把左佑佑拍得一矮:

“左佑佑,你天生就是干古籍的材料!!!”

柏辛樹走進古籍中心,和抱著大紙箱的左佑佑迎面撞上。

柏辛樹乍一見新面孔,不由得后退兩步,抬頭看了一下辦公室門口的牌子。

是古籍中心,沒錯。

他疑惑的目光落在左佑佑的臉上。她抱著一個巨大無比的紙箱子,里面滿滿都是泛黃的檔案史料,看上去很沉。左佑佑的頭發有點亂,臉憋得通紅。

老石在她身后,兩手空空,一身輕松地指揮她:“對,萬泰和號檔案和賬本都在這里,以后都是你的工作了,你可千萬耐心細致。”

“原稿在這里,具體進度我后面交接給你……”

老石抓起一疊磚一樣厚的A4紙摞進紙箱里,左佑佑一個踉蹌。

柏辛樹出于本能,下意識接過左佑佑手中的大紙箱,然后被墜得手一沉,小臂上纖長的肌肉鼓起來。

“老石,你這是做什么?”

老石大手一揮,美滋滋地說:“老大,感謝您幫我招的新人,素質確實不錯,她已經通過了我的考核,從今天開始,東亞經濟史項目就由她接手啦!”

左佑佑驕傲地挺起胸膛,得到前輩夸獎的她就像一只開屏的小孔雀,一雙眼睛閃亮亮地看著柏辛樹,里面寫著:

看我多棒。

柏辛樹對上這雙眼睛,圓溜溜的小狗眼里寫滿了驕傲。莫名的,他對這種神態,感到一絲詭異的熟悉。

她不會是,不會是——

簡歷狂魔左佑佑吧!

“對,她就是那個簡歷狂魔左佑佑!”老石正在跟別人熱情洋溢地介紹,“我們東亞經濟史就需要這么一個有沖勁、不怕困難的負責人!”

好涵養如柏辛樹,一瞬間也有些表情管理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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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他把老石拖到走廊上,壓低了聲音,“她怎么就變成東亞經濟史的項目負責人了?這個左佑佑……她根本不懂業務!”

“誰說她不懂業務的!”老石壓低了嗓子,信手指了指白板上那一行“〡〢〣〤〥〦〧〨〩”:“這行字的含義,咱們一起翻了一周的書,誰考據出來了?”

“時間太短了。”柏辛樹斷然說,“這行字沒頭沒尾的,要想找到對應的含義,怎么也要兩三周!”

“人家左佑佑就知道!”老石低聲說,“這是計數法!她只是隨便看一眼,就看一眼,就猜出來了!”

銀灰色眼鏡后,柏辛樹一雙清秀的鳳眼微微瞇起。

他推了推眼鏡:“當真?”

老石工作30余年,早就是一根炸透了的老油條。為了招一個大冤種進來幫自己整理檔案,他吹噓不眨眼:

“當真!這位左佑佑,應該是有點家學在身上的,雖然是沒修相關專業,但功底和直覺還在——不然,你怎么解釋她能猜出這么生僻的計數法?”

柏辛樹沒辦法解釋。

因此,盡管柏辛樹直覺老石在胡說八道,但沒有拆穿。

柏辛樹沉思:“生僻?你已經考據到出處了?”

“1925年北平民間商業記數法。”老石說。

柏辛樹湊過去,老石把一本藍色封皮的陳舊檔案翻開,指給柏辛樹看。

“左佑佑告訴我這是計數法以后,我在民間計數史料檔案里面找到的。非常冷僻的計數法,若非家學,一般人根本不會留意。”

柏辛樹仔細地看了半天,最終不情愿地點了點頭:“是我小看了她。”

老石乘勝追擊:“所以這位左佑佑,就讓她進來吧。”

柏辛樹欲言又止地看著老石,老石誠懇地看著他,頭頂在燈下閃閃發亮。

老石在古籍行業深耕幾十年,從意氣風發的大學生變成如今的禿頭大叔,柏辛樹想到老石的身體,心軟了。

沉默良久,柏辛樹看破不說破:“……既然你這么說,就讓她進來試用吧。”

老石的面上緩緩浮出奸計得逞的笑容。

他終于把東亞經濟史料檔案這口燙手的鍋甩了出去。

今天,他終于可以按時下班了!

“所以我拿到offer了嗎!”左佑佑歡呼!

“什么佛?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來報道了。”老石告訴她。

“哦哦哦。那入職通知書怎么領?”

“什么入職通知書?我們沒有這個東西,你直接過來上班就是了。”

左佑佑撓頭,然后說:“行,我下周就過來入職。”

她想了想,拘謹中帶著幾分垂涎:“剛剛那個熱心小哥哥……也是古籍中心的嗎?”

“他長得帥吧?每個人過來都要問一句。”老石毫不意外,“他是我們古籍中心的主任,形象代言人。”

左佑佑垂涎到了自己頂頭上司的頭上,默默閉了嘴。

“但是在我們行業,帥也沒有用。”老石語重心長。

左佑佑連連點頭,等著接受老石“實力大于外表”的一番高尚洗禮,卻聽老石說:“長得帥也沒辦法幫我們拉來更多的項目資助。”

“……啊?”

“就你手上這個東亞經濟史的項目,資金少得可憐。柏總去找宣傳部老莊爭取過好幾回,也沒爭取到更多的撥款,所以目前為止,就只有苦命的你我在做這個項目——主要是你。”

左佑佑震驚:“做古籍竟然要考慮錢?”

老石大驚失色:“做古籍竟然不考慮錢?難道你以為古籍挖出來就是眉清目秀的完整樣子?從出土到出版,從殘片到成書,修修補補每個環節都要錢,你不付錢你讓修復師錄入員排版工人他們吃什么,吃土?!”

兩個人面面相覷,一時間彼此的世界觀都受到了沖擊。

老石拍了拍左佑佑的肩,故作深沉:

“年輕人,有情懷是好的,雖然情懷不能當飯吃。”

左佑佑在廣告公司的時候吃過太多老板畫的餅,導致她一聽到“情懷”兩個字,就直覺哪里不對。

換做別人,可能有疑惑也會忍著,但左佑佑不是。

“為什么拿不到太多資助,能具體說說嗎?”她果斷發問。

“知道萬泰和號嗎?”

左佑佑搖頭。

“號,就是商行。萬泰和號,就是一家叫萬泰和的商行。萬泰和號是上海人柏杰生開設于朝鮮半島的商行,從1880年到1937年,是當地第一巨富,具體有多富呢?”

老石想了想,指著一邊的世界地圖,在東亞地區虛虛地畫了個圈:“我這么形容,柏杰生把連鎖店開得遍布中國、韓國、朝鮮、日本等等東亞國家,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東亞跨國商業網絡。”

“1892年,清政府貸款20萬兩白銀給朝鮮政府,那時候清政府窮得漏屁,真正的出資人,就是萬泰和號。萬泰和號當時的財富,左右了朝鮮內政。”

“根據史料記載,1923年漢城納稅記錄,柏杰生排第一名,俗稱漢城首富。沒想到吧,響當當的漢城首富,竟然是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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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城,就是如今的韓國首爾。1923年的漢城首富,相當于今天的北京首富。

左佑佑肅然起敬:“這個是真的壕!”

老石神秘道:“給你說個八卦。韓國明洞你知道嗎?柏辛……柏氏繼承人至今還有明洞1500平的地皮。”

左佑佑迅速查了一下明洞的地價。如果按一平米120萬人民幣來算的話,那就是——18個億人民幣???

“沒錯,只是一塊地皮就值這么多錢,還不算他名下那么多產業。”

左佑佑猛點頭:“難怪,所以我這個項目根本不缺錢,是嗎”

95后左佑佑的腦回路清奇,70后老石一時語塞。

“我的意思是,萬泰和號在19世紀末的東亞資本雄厚,影響了整個東亞經濟,所以研究東亞經濟史,繞不開我們中國人。”

老石扯了一堆,左佑佑卻沒有被老石繞進去:“那為什么拿不到資助?好奇怪哦。”

她抬起一雙小狗眼,直視老石:“究竟是為什么呀?”

老石被左佑佑一記直球砸在臉上,避無可避,尷尬地咳了一聲,眼神瘋狂閃爍:

“這部分史料都是中文賬本,藏于韓國的首爾大學奎章閣,由韓國首爾大學博士姜世欽用中文撰寫。中文畢竟不是姜世欽的母語,所以他的行文,就,有些,拗口。”

實際上,姜世欽博士的中文寫作水平堪稱慘烈,導致他撰寫的內容語義不通、錯漏百出,一連做跑了四個編輯,自然也沒有實力去爭取資助。

這些,左佑佑當然不知道。

左佑佑不明所以,還想再問,老石做作地看了一下表,左佑佑趕忙識趣道:“是不是您這邊還有安排?”

“安排?不不不。”老石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稿定下班——我要回家做飯,等你入職的時候我們再細聊。”

說完,他拎起一個沉重的超市購物袋,袋子上還貼著條“十元均一”的紅色膠帶,半截大蔥露在外面,揚長而去。

很多年后,左佑佑回憶起來,只恨自己當時太年輕,不知道每一根老油條的閃爍其詞背后,都有一個待補的天坑,而自己,就是那個補天員。

但是在當下,左佑佑終于邁出了古籍人的第一步——成為華夏書林的試用期員工,并且獲得了入職后第一個任務:

整理——

東亞經濟史料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