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中華修古籍

第5章 掙扎在民間計數法的海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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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跑得很快,猛地撞在夏博士身上。

兩個人齊齊倒地,陳昭扶起夏博士,道了個歉,一陣風地跑遠了。

夏博士遭受一場無妄之災,頭上鮮黃色的安全帽搖搖欲墜。

鮮黃色的安全帽?

左佑佑的目光落在夏博士頭上的鮮黃色安全帽上移不開。后面,老石和另一名同事也走了進來,也戴著安全帽。

幾個人渾身是土,臉上還有口罩勒出來的印子,走進辦公室以后開始脫外套、換衣服。

“你別動,這里還有土,我幫你拍拍。”

“趕緊去洗臉,臉上都是泥。”

“天哪,我身上有股腐朽的味道。”

老石洗完臉回來,換好衣服,找出一塊新毛巾塞給左佑佑:“送你入職禮物。”

夏博士遞給她一管洗面奶,洗面奶上面扎了個蝴蝶結。

左佑佑捧著一塊毛巾和一管洗面奶,滿頭問號。

不是,他們去挖墳了嗎?

左佑佑面前還攤著滿桌子賬本,夏博士走過來,隨意地看了一眼,興致盎然地用手指在上面戳:“有意思,你再看賬本啊。”

左佑佑指著賬本上缺胳膊少腿的“匁”問:“這個字……”

“清末記賬法中,‘兩’的簡寫。”夏博士說,“1.466匁的意思就是1.466兩。”

左佑佑看著紙面上的“44加重各色淮地子孫壽庫紗28匹10.5匁,294匁”,想了很久,不確定地問:

“這行賬目的意思是,商品名稱為‘44加重各色淮地子孫壽庫紗’,共計28匹,每匹單價10.5兩,共值294兩?”

“沒錯。”

左佑佑剛松了一口氣,往下看了一眼:

TI灣木雙管煙斗1箱1百打洋280元741,207.48匁

左佑佑再次痛苦抱頭:“綢緞的計量單位是‘匁’,那為什么煙斗的計量單位有‘元’有‘匁’啊?!后面的數字又是什么鬼啊?!”

“煙斗的價錢計算方法與綢緞不同。賬簿的計算單位是‘上海九八規銀銀兩’,但是煙斗的購買價格單位是‘銀元’,所以需要將‘銀元’換算成‘銀兩’。”

左佑佑蚊香眼:“上海九八規銀兩又是啥?”

“規銀是上海商業交易的記賬單位,1規銀兩價值相當于標準銀的98,因此叫‘九八規銀’。柏杰生是上海人,他習慣用上海記賬法。”

“各地的記賬法都不一樣,是嗎?”左佑佑問。

“是的。”一提到專業知識,夏博士滔滔不絕,整張臉閃閃發亮,“柏杰生是上海人,更習慣用上海的記賬單位。很多時候,我們整理古籍,就會從這些蛛絲馬跡中,判斷出諸如籍貫等細節,甚至能判斷出,這個賬本是不是他人偽造的假賬。”

左佑佑猛點頭:“古書自己會說話!”

夏博士點頭:“對,古書自己會說話。現在讓我們回到萬泰和號的賬本。柏杰生雖然在朝鮮做了幾十年的生意,但他是上海人,從小在上海的商號里面做學徒。因此,他一直使用上海的記賬習慣——便是使用‘上海九八規銀’作為統一的換算單位。”

左佑佑低頭看賬本末尾的總計一欄,確實是“匁”,意思是,無論什么計量單位,最后統一換算成上海九八規銀兩。

左佑佑雖然覺得這種換算好復雜,但這畢竟是人家的習慣,她只好死記硬背:“上海九八規銀。”

夏博士繼續說:“這里的‘洋280元741,207.48匁’,‘洋’是指銀元,741是‘洋厘’——銀元與銀兩的匯率。”

左佑佑總算聽明白了一些。她翻過稿紙計算:

“1元0.741兩,因此‘洋280元.48匁’這句的意思是,煙斗的總價是280(銀元)×0.741207.48兩……對嗎?”

夏博士笑嘻嘻地拍手:“沒錯,就是這個意思。”

左佑佑剛松了一口氣,就聽夏博士指著賬本下一行說:“還有餅豆,計量單位和煙斗綢緞也不一樣,餅豆使用西班牙銀貨交易,上海叫‘本洋’或者‘規元’,西班牙貨幣退出上海后,上海又使用‘二七寶銀’計算。二七寶銀重52兩,加上溢價2兩7錢5分后,實際含銀54兩7錢5分。然后你還要“98升算”,就是除以98,實際上包含了58錢2分6厘……你記住這個,后面要自己換算回來。”

左佑佑頭大如斗,只聽夏博士繼續說:“萬泰和號還有彩票業務,匯率也不一樣,而且彩票還要加收1的叨傭,也就是手續費……你后面慢慢算吧。還有,朝鮮和日本的計量單位也不一樣,賬本里涉及到想朝鮮人和日本人支付運費的時候,也需要換算。”

左佑佑面對著海量的計量單位和換算匯率,幾乎要哭出來:“匁,洋,元,規銀兩,本洋,規元,叨傭。”她指著賬本的某處問:“那這里的‘兩’又是什么計量單位啊?”

夏博士看了半天,淡定地說:“他寫錯了,筆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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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佑佑腦子里一萬頭草泥馬呼嘯著來了又去,連聲音都不自覺抬高八度:“筆誤?”

“記賬嘛,難免筆誤。”人類的悲喜并不相通,相比左佑佑的崩潰,夏博士無比淡定,“那時候南京民國政府實施貨幣改革,所以計量單位非常混亂,你要怪,就怪歷史吧。”

要怪就怪歷史。

左佑佑把筆一丟,毫無形象地癱在了椅子上。

很好。

她總算知道,為什么這個項目沒人做了。

但左佑佑是那么容易被打敗的人嗎?

是……不!當然不是!

左佑佑垂死掙扎,咬牙切齒:“這方面的參考書,推給我,我跟這些計、量、單、位、拼、了!!!”

“去讀《20世紀30年代貨幣統一政策的崩壞過程》,《世界經濟體制下的民國時期經濟》,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夏博士把書名寫給她。

就在左佑佑努力抱大腿的時候,辦公室的門被人敲了兩下。柏辛樹走了進來,把屏幕稀碎的手機放在了左佑佑的手里。

“你的手機。”

手機屏幕稀碎,但還在頑強地振動。

“大早上的,左佑佑的手機怎么會在你手里……”夏博士話沒說一半,就被老石捂住了嘴。

清晨還手機什么的……幾名同事迅速交換了一個激動又八卦的眼神。

左佑佑呆在原地,一道驚雷劃過腦海。

她終于想起來,她忘了什么了。

她在地鐵上揍了人,揍完就走,完全沒想著要留下和地鐵工作人員說明情況!

害得老大足足遲到兩個小時?

左佑佑追出去。

“我說明了情況,已經沒事了。”柏辛樹言語簡潔,聲音沒什么起伏,“你跟我來。”

左佑佑有些慌。

她今天穿著仙氣飄飄的荷葉邊襯衫和長褲,看起來非常符合她精心為自己打造的“安靜文藝少女”人設。可惜,早上驚天動地的一腳,她的人設已經崩塌了。

她耷拉著腦袋跟在柏辛樹身后。

入職第一天就把頂頭上司坑遲到怎么辦,在線等,挺急的。

空氣安靜,左佑佑手機振動聲異常明顯。

柏辛樹背對著她:“你的手機有很多信息,你不看一眼?”

左佑佑趕緊掏出手機,透過稀碎的屏幕,看見學院的微信群里正熱鬧非凡。

同學:“聽說了嗎?今早CBD地鐵站有美女帥哥聯手暴揍色狼。”

同學:“有人關注那個揍人的小哥哥嗎?雖然拍得看不清臉,但身條好高,氣質好絕!”

同學:“照片/照片。”

大家一起在群里對著柏辛樹的照片斯哈斯哈。

左佑佑抬頭看柏辛樹的背影。他四肢修長,掏出鑰匙開門的姿態賞心悅目。

藍笑笑:“劍鋒今天也在CBD,我問問他”

同學紛紛起哄:“送院花上班?好恩愛啊!”

曹劍鋒:“沒有啦,今天陪老大來華夏書林談項目。”

同學們:“能和華夏書林談項目?厲害啊曹劍鋒!”

曹劍鋒:“還好啦,不過認識華夏書林的高級知識分子,確實能學到很多東西。”

同學們紛紛羨慕起來。

藍笑笑:“左佑佑,你不是進華夏書林了?正好和劍鋒見一見嘛。”

藍笑笑:“左佑佑,能進華夏書林,何苦在小廣告公司浪費生命。那個小廣告公司,真的有點小哦。”

壞掉的手機屏幕讓左佑佑無法回復,不能立刻懟回去。她悄悄翻了個巨大的白眼,忽略了藍笑笑的發言。

柏辛樹打開門,率先走進去,打開窗戶,陽光和暖。

他給左佑佑拉開一把椅子:“坐。”

柏辛樹的辦公室里面也打了三面墻的書架,堆滿了書,很少私人用品,擺設簡單。他喝礦泉水,給左佑佑泡了一壺茶。

左佑佑打量著柏辛樹,柏辛樹也在打量著她。

柏辛樹看著對行業全然懵懂的左佑佑,有些頭痛。

“東亞經濟檔案整理起來還好嗎?”

左佑佑想了想那一箱子賬本,咽了下口水:“……有點難度。”

“哪里難?”

左佑佑想了一下那堆賬本中缺胳膊少腿的記賬文字:“閱讀起來有些障礙,給我點時間,我可以克服的。”

柏辛樹銳利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不知在思忖什么的。

片刻,他直言不諱:“左佑佑,你并非專業出身,因此理論基礎比較薄弱。但是,現學理論來不及,所以你跟著我去實踐一下,可能會更有幫助。”

“可以嗎?”他抬起眼,從銀灰色的眼鏡框后看著左佑佑。

左佑佑漲紅了臉:“好的。”

柏辛樹站起身,打開柜子,丟給左佑佑一個鮮黃色的安全帽。

左佑佑:“?”

柏辛樹又遞了件外套給她:“跟我下倉庫。”

“下倉庫?”左佑佑遲疑地問,“我不是來做古籍的嗎?”

“是。”柏辛樹簡單地回應,然后又遞給左佑佑一個口罩,“戴緊了。”

左佑佑迷惑地照辦:“老大,請問……我是去管倉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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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辛樹手一頓。

他回頭看著左佑佑,絕望地想起,她對這個行業一無所知。

“我們去倉庫里整理古籍,古籍里面全是真菌,很臟,你要把自己捂嚴實,不然就會生病。”柏辛樹一邊出門一邊解釋,“很多人因此得過肺炎。”

“安全帽,一是隔絕頭發和細菌,二是架子老化,東西很容易掉下來砸到頭。”

左佑佑恍然大悟。

她把早上精心吹出來的蓬松頭發塞進鮮黃色的安全帽里,裹上了柏辛樹的外套,小跑著追上了柏辛樹。

柏辛樹指著她的下巴:“扣上。”

左佑佑摸來摸去,半晌,未果。越急越慌,越慌越扣不上。

柏辛樹看表,忍了又忍,終于忍不住:“你別動。”

左佑佑趕忙立正站定,柏辛樹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從安全帽里拽出絞進頭發的帶子。左佑佑臉頰一癢,然后感覺柏辛樹的指尖移在她的下巴處。

扣子的清脆響聲,柏辛樹收回手:“好了。”

左佑佑趕緊跟上去:“謝謝老大。”

兩個人七拐八拐,到了倉庫門前。很小的一個房間,鎖得嚴嚴實實。

倉庫管理員看見柏辛樹,非常客氣地把登記簿遞到了他手上。

柏辛樹拿來登記簿,抓著筆寫自己的名字。左佑佑想表現一下,跑去領鑰匙。

“啊呀小姑娘,運氣這么好,在柏辛樹博士的部門啊。”倉庫管理員笑瞇瞇地說,“多少小姑娘羨慕你啊。”

“是呀,運氣好。”左佑佑心里惦記著向老爺子道謝,笑瞇瞇地說,“柏辛樹博士最近身體還好嗎?代我向他問好。”

“你自己去問他啊。”管理員看了下窗戶外面的柏辛樹。

“也是,總能見到的,到時候我自己去問。”左佑佑高高興興地拿了鑰匙出去。

柏辛樹簽好名字,把登記簿合上。

左佑佑剛好走過來:“老大!鑰匙借來了。”

柏辛樹檢查了一下左佑佑的口罩,然后才推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