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正準備抬下樓梯，又聽方才的售貨員急急忙忙追上，滿頭大汗，“同志，這車不賣了，我把錢退給您。”
“為什么？”陸儀霜不明所以。
誰料售貨員翻臉不認人，全然不似之前諂媚的熱情，怒氣沖沖地拽著車頭，態度惡劣但嗓門極低：“這輛是別人事先預定好了，沒貨！再說，不賣了就是不賣了，哪來那么多原因？你們都還沒下樓，正好省我再抬上來！”
看他這種態度，陸儀霜冷了臉：“交易既成，銀貨兩訖。你們經理知道你出爾反爾，私自取消已達成的訂單嗎？”
售貨員似是有些投鼠忌器，但心中想想那倒一手就一百多塊的差價，又利欲熏心，虛張聲勢道：“就算我們經理來了，這自行車也得還回去！”
他想強買強賣，一手把錢票懟回陸儀霜手里，一手拽著車頭要往回走。
但陸儀霜冷眼旁觀就是不肯收錢，十來張大團結如雪花般散落在地，另一邊賀淮洲輕松扣住車把手，紋絲不動。
售貨員兩邊都想顧，結果卻弄得兩邊都顧不上。
正焦頭爛額之時，就聽陸儀霜大喊：“百貨大樓售貨員搶劫啦！”
他頓時松開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大聲呵斥：“你瞎咧咧啥呢？”
經理辦公室在一樓左側最里面，方才他小心翼翼地低語，就是為了不引人注目，畢竟他想干的事兒不能拿到明面上來。
“你閉嘴！”
他惡狠狠地瞪著陸儀霜，卻脖頸一涼，轉頭瞅見，對方的丈夫目露寒意，看他像看一個冰涼的死人似的。
售貨員渾身打了個激靈，也不敢再對女人氣勢洶洶。
不過他那樁生意儼然是做不成了，為了不連累自己穩固的鐵飯碗，只好暫時放棄。
但賀淮洲顯然是沒打算放過他，方才事情明了后，他就拍了拍小易的肩膀，示意他去叫商店經理。
這幾步路的距離，人就到了。
“發生什么事了？”
經理跑過來，遠遠看見這圍了一群人，全是在看熱鬧的，而他平日里看不順眼的袁四軍正蹲在地上撿錢。
亂糟糟的一團，頓時令他頭大！
“袁四軍！你干嘛呢！”
他們百貨大樓是縣里唯一一家三層樓的購物場所，雖遠不如后世那種購物廣場占地面積大，但在這個重工業基地先進縣城里，能賣得起手表、收音機、縫紉機和自行車這類稀罕物件，也是頭一份了。
所以，能入職進來的也都是體面人，要么有能力，要么有背景，除了這個袁四軍。
這人不是哪個領導塞進來的，也不是自己面試進來的，而是屬于“福利名額”。
這也是他們縣新上任領導剛頒布不久的條令，為了順應號召，在每家國營單位都設立一個“紅旗崗位”，面向對象是三好青年——成分好，品德好，精神好。
大白話來講，就是照顧貧下中農成分的平民百姓，需要具備無私奉獻的紅色精神和優秀的道德品質。
但這個評判，自然是交給縣屬公社以下的大隊長或村長了。
其實明眼人一看，這里面就有很多空子可以鉆，大有人為了這一個工作，蠅營狗茍，到處投機鉆營。
但沒辦法，必須遵守規章制度啊！
百貨經理見到這個袁四軍第一眼，就知道這不是個省油的燈，還是個村長的小兒子，背調時去村里，人人都說他好吃懶做、不思進取，還經常聚眾斗毆，時不時對村里大姑娘小媳婦耍流氓。
這消息一傳回來，齊經理焦頭爛額，除非他在村里人緣極差，否則這些就都是真的。
本想把這燙手山芋推出去，結果對方手續下來，還非收不可了。
前思后想，最后安排到了自行車行。
原因無它，若是讓他去看庫房或其他店鋪，那指不定偷撈多少油水。
其次，自行車是大件，每月進出貨都明明白白，動一輛都很明顯。
而且，袁四軍這種只敢耍小手段的耗子，諒他敢去副食店偷吃半塊桃酥，也不敢偷走一輛自行車。
但千防萬防，齊經理怎么也沒想到他敢玩這套！
賣自行車必須開單據，袁四軍不能偷偷倒賣，便先賣出去，開完單據再等人沒走遠私下買回來，這樣資產由明轉暗，便到了他手。
而他去黑市一倒騰，一百八自行車就能賣到二百五，還白得一張票，轉手又能換好幾十。
本來袁四軍見東窗事發就膽怯，再加之陸儀霜站在一旁，從容不迫地把他們的操作抖摟個一干二凈，他不認也沒法了。
其實，投機倒把基本上走的大都是公家的路子，高價賣給市場，本質上損害了國家利益。
陸儀霜對此門清，但她的出貨途徑來源于超市，沒有私自抬高或壓低市場價格，從來都是隨波逐流，只擴大了供給，滿足了需求，除此之外并未損害大宗利益。
“你這是投機倒把！走！我現在就送你去公安局！”齊經理手指顫抖地指著袁四軍，又是震驚又是慶幸，甚至有一絲興奮，終于把這顆老鼠屎攆走了！
袁四軍涕泗橫流，慌張地跪爬到他面前，牢牢抱住他的大腿，哭嚎：“經理，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指定不敢了，我要是進去了，我爹會拿火鉗子抽死我的！”
眾人卻不吃他賣慘這一套，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張羅著。
“齊經理，您可不能包容罪犯啊！”
“就是就是，他這要成了，一手就能賺小兩百。”
“我的天！他們鄉下種兩年地都賺不到這數吧？”
說這話的人多少有些瞧不起鄉下人，話里話外像冒著酸水。
陸儀霜抬眼瞧了眼，是個戴眼鏡的瘦高個，她覺得有點面熟，卻一時間記不起來。
齊經理終于喊來了人將袁四軍押走，又抹了一把汗，不好意思地跟二人講：“二位實在抱歉，今天讓你們碰上這事兒，這樣，我們商店為表示歉意，給您免費拿一包新上的栗子糕以示補償，您看行不行？”
陸儀霜落落大方地接受了，其實說氣憤也談不上，只是碰上這種麻煩，多多少少會影響出來玩的心情，經理此舉倒是格外玲瓏八面。
而齊經理則是因為他們穿戴整齊，手里拎了大包小包的成衣等商品，一看就是不差錢的，周身氣質也不像農村來的。尤其是那個男的，肅殺挺拔的姿態，打眼就知應該當過兵的。
他這個人并非是看人下菜碟，只是愛廣結善緣，結交人脈。
今天換做他人，他也會給予補償，不過態度沒這么熱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