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收到消息,冉氏在鄴城被高歡滅了族。”
年輕的皇帝坐在高高的大殿上。盡管是白天,大殿內也燃著燭火,映照得十分明亮。因事情機密,皇帝早已屏退了宮女黃門,此時殿內只有寥寥三人而已。
聽到皇帝的話,宇文泰心中一驚,眉頭已緊緊皺了起來。難道那般十萬火急召他入宮。
任何一個鮮卑人聽到“武悼天王”這個名號,即使已經相隔一百多年,依然覺得心驚。
一百多年前永嘉之亂,漢室傾頹,皇室和士族倉惶南渡過江,胡人在中原大肆燒殺搶掠,中原的漢人慘遭浩劫。
是武悼天王冉閔頒出一道殺胡令,號令天下漢家兒郎奮起反抗,一夕之間,二十萬羯人被漢人屠戮殆盡。
后來冉閔兵敗,被慕容儁所擒獲。慕容儁將冉閔送到龍城,并在遏陘山將其斬殺。冉閔就死的當日,遏陘山左右七里草木全部枯萎,蝗蟲大起。這一年自五月起天旱不雨,直至十二月。慕容儁大駭,認為上天震怒于他將冉閔殺害,于是派使者前往祭祀冉閔,又上謚號武悼天王。
當日天降大雪過膝。
“自一百多年前武悼天王被慕容氏所殺,冉氏殘存的血脈已歸隱林間多年,不問世事。北方無論胡漢都一向敬重武悼天王,也從不敢去叨擾他的后人,為何高歡會突然又將其滅族?”
發問的武將便是于謹,他大約四十不到,白面長髯,劍眉星目,英姿颯颯,站在宇文泰身后。
宇文泰微微側首,陰沉著聲音對他說:“恐怕是為了傳國玉璽。”
“傳國玉璽?!”聽到這四個字,不僅是他身后的英俊武將,這小殿中的兩三個人俱大驚失色。
傳國玉璽方圓四寸,上紐交五龍,正面刻有秦相李斯所書“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蟲鳥篆字,乃是李斯以和氏璧雕琢而成,獻于始皇帝,作為皇權天授、正統合法之信物。當年始皇帝巡幸至洞庭湖的時候,忽遇狂風巨浪,遂將傳國玉璽拋入湖中,頓時風平浪靜。后來有漁人撈得玉璽,又獻于咸陽。
之后劉邦軍至灞上,子嬰跪捧玉璽獻于咸陽道左,玉璽遂歸于漢。到了王莽篡政,劉嬰年幼,將玉璽藏于長樂宮太后處。王莽遣其堂弟王舜來索,太后怒而詈之,并擲璽于地,破其一角。王莽令工匠以黃金補之。
再后來幾經輾轉,玉璽又歸于光武帝劉秀。到了東漢末年,董卓作亂,十三路諸侯討伐,董卓焚毀洛陽,遷都長安。孫堅在洛陽舊宮室的一口井中打撈出一個宮女,懷中藏著這顆傳國玉璽。三國亂世,人人都想得到這顆玉璽,幾經爭奪,卻又回到漢獻帝手中。后來獻帝禪讓于曹魏,曹魏又禪讓于司馬氏,玉璽歸于晉室。到了永嘉之亂,玉璽又歷經輾轉,到了武悼天王冉閔手中。
但是之后卻隨著冉閔的死又一次神秘失蹤了。
這一失蹤就是一百多年。
當年慕容儁也曾想問出這枚玉璽的下落,毒刑拷問冉閔和其黨羽親朋,都咬死已將玉璽送過長江,還于晉室。當慕容儁想派人南下訪查之時,戰亂又起,便再沒有提起此事。
畢竟胡人亂世稱帝,也不是非需要漢人的法統證明。
宇文泰沉吟道:“高歡此時想要尋找傳國玉璽,只怕和至尊西遷有關。”
皇帝元修和軍閥高歡撕破臉,從洛陽西遷至長安,高歡只得改立宗親元善見為帝,遷都鄴城。可畢竟元修尚在,元善見這個皇帝名不正言不順,也導致關東諸多豪強紛紛歸附長安,令高歡無端折損了不少地盤。
這才想要找到傳國玉璽,昭告天下,討伐長安。
可是事與愿違,哪怕高歡把隱居多年的冉氏又挖了出來遍行拷問,也沒問出一點消息。
元修探身問:“尚書令是否有辦法也尋訪一下玉璽?”
宇文泰一躬身:“臣下必竭盡全力,尋訪到傳國玉璽的下落。”
皇帝點點頭:“這玉璽若是真的在南邊朝廷也就罷了,可千萬不能落入高歡的手里。”
心里暗自清楚,這天下是從漢人手里搶過來的,若說不正統,橫豎他們鮮卑人都不正統。但高歡本就是起于懷朔的漢人,他若得到了這傳國玉璽,局勢就不一樣了。到時候,他廢元氏而自立也未可知。
他放棄洛陽西遷長安本就已膽戰心驚,到時候高歡持玉璽號令天下群雄討伐長安,他才真是死路一條。
皇帝真是個高危職業。
出了宮城,于謹叫住宇文泰:“尚書令,依你之見,這傳國玉璽是否仍在江南?”
宇文泰微微一笑:“高歡必是已經暗下往江南尋訪過一無所獲,才又將冉氏一族挖了出來拷問。”
“照你這么說,玉璽仍在北方?”
宇文泰看著他,搖搖頭:“孤①也沒有把握。玉璽已在北方失蹤了一百多年。近幾十年自從晉室覆亡,江南也頻歷更迭,這玉璽到底是失落在哪里,實在是說不好。我們如今一點線索都沒有。只怕現在要找,也不容易。”
眼看著宇文泰上馬離去,于謹也正要上馬離開,一個小黃門匆匆而來,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驃騎大將軍,陛下請您往藏經樓單獨說話。”
他有些詫異,皇帝這是刻意要避開宇文泰。
皇帝這是何意?
于謹惴惴不安地跟著小黃門在偌大的宮城里繞來繞去,進了御花園后面的藏經樓。
樓里未點燭,十分昏暗。日光從窗格透進來,斜斜地照在地上。他抬眼看去,看到灰塵在那些光柱里漂浮。
皇帝元修隱在那一排排書架后面,輕聲說:“于卿來了。”
他連忙行了個禮:“于謹見駕。至尊有何吩咐?”
年輕的皇帝在那一排書架后慢慢地踱著步子,不發一言。
于謹低著頭,不知皇帝想干什么,也不敢吭聲。
半晌,皇帝說:“朕當日同高歡決裂,是愛卿建議朕西來,并在西遷途中一路相隨。忠義之心,朕刻骨銘記。”
于謹見皇帝重提此事,心中有些惶惑,當初是他向宇文泰建議,向皇帝表達忠心,請其西遷,又是他去洛陽說服了皇帝。然而到了長安之后,皇帝才發現自己依舊被權臣架空,因此對當初提議的于謹也多有不滿。此時和他提“忠義”二字,于謹實在不知道他的意思。
他慌忙躬身:“臣不敢。但憑主上吩咐,臣萬死以報主上知遇之恩。”
皇帝從那一排書架后面緩慢走出,走到他跟前,說:“自朕西就以來,宇文泰擅權,日漸勢大。他在關隴一帶經營多年,朕實在不放心他。”
于謹心里更是不安。他和宇文泰關系緊密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于謹很早便跟隨宇文泰。早在宇文泰還在賀拔岳賬下任夏州刺史時,于謹被宇文泰任命為夏州長史,直系屬官。他們倆的關系豈止用相厚來形容。
皇帝為何要在他面前說這個?是想要離間他和宇文泰嗎?
他想利用此事對宇文泰動手?
此刻于謹只覺得驚心動魄。
早就有這樣的傳言,聽說皇帝在宮里時常大罵宇文泰,急欲殺之而后快。可眼下的形勢,高歡在東邊虎視眈眈,柔然郁久閭氏雄踞在北方草原。皇帝這個時候想對宇文泰動手,豈不是自毀長城?
他和宇文泰當初迎奉皇帝到長安,為的是匡扶魏室,可至尊他,狡兔未死,欲烹走狗;飛鳥未盡,欲藏良弓。
“尚書令他……”
話剛開頭,皇帝伸手將于謹的手緊緊握住,說:“朕放眼朝堂,皆是宇文泰的黨羽,惟有于卿,忠義卓著,風宇高曠,朕深信不疑。”
于謹明白了。此刻他心中清明。
尋找傳國玉璽是個幌子,皇帝的目標是宇文泰。
逼到眼前,不得不表態,他順著皇帝開口:“但憑至尊吩咐,于謹萬死不辭。”
皇帝聽到他這句話,這才緩緩說:“尋找傳國玉璽,事關重大,事關江山萬代。你要盯緊宇文泰,萬不能讓傳國玉璽落入他的囊中。朕給你一道密詔,一旦宇文泰找到傳國玉璽,于卿可持璽將之即刻斬殺。宇文泰死后,卿為丞相,朕之股肱。”
他需要宇文泰的勢力去尋找傳國玉璽,又怕傳國玉璽落入宇文泰手中,他會取而代之。于謹徹底明白了。
他抬頭看著面前這個年輕的皇帝,他十分瘦弱,臉色蒼白。他本是元氏宗親,平陽郡王。當年在洛陽,高歡扶他上位,兩年后他同高歡決裂,戰敗西遷。他性格剛烈,胸懷大志,一心想要重振元氏的山河。然而于謹明白,無論是高歡還是宇文泰,他都不是對手。
此刻皇帝的目光灼灼,充滿了期盼和希望。他冀望著自己的一番剖白和許諾能夠打動眼前這個老謀深算的將領,將他拉攏到自己身邊。于謹,可是宇文泰的一只羽翼呢。
于謹點了點頭:“臣明白了。臣必竭盡全力,不辱皇命。”
亂世英雄,自當審時度勢,權衡利弊。于謹一向把自己看成宇文泰的政治同盟,而不是他的仆從。因此他只在心頭轉了兩轉,便打定了主意,不露聲色,靜觀其變。
注釋:
①孤:北魏、北周、隋朝的諸侯王常自稱為寡人,而梟雄如爾朱榮、高歡自稱為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