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之父

章132 射雕一夢,但愿長醉不需醒(下)

上午9點。沙碧區野合路菜市場。

老汪擺開攤位,匆匆應付了早起大媽的那一撥買菜潮后。趕緊轉身在桶里凈了凈手,拿衣角擦干,然后小心翼翼地從腰間裝錢的小挎包里,掏出一份還沾著濕寒晨露的《首都新報》來。

老汪賣了十幾年的菜,很辛苦,為了拿到最便宜最好的菜,早上4點就要起床。要不是因為一對兒女還在讀書,早扛不住了。

但是最近這十個月來,卻是老汪自賣菜以來賣得最快活的十個月。

因為起得早,每逢一三五,回來的路上便可以在報亭順道買一份《首都新報》,不到一萬字的《射雕英雄傳》,可以讓他輕松快活一整天。

而且吧,上次兒子放假回來,看到自己收集的厚厚一沓、一張都不缺的《首都新報》,那種完全失語的驚喜和自豪,讓他現在想起都還覺得心里暖烘烘的。兒子大了,做父親的,很難得能讓兒子感到自豪一回了!

老汪知識水平不算高,不懂什么“如獲至寶”、“見獵心喜”,他就是有一種感覺,每當安安穩穩地坐在凳子上,展開新一期的《首都新報》,翻到《射雕》版塊,在看之前,心里都會嘭嘭嘭跳上一陣,膀胱里涌起一陣尿意。但是真去尿了,可也什么都沒有。

每次眼睛掃到第一個字,便會被牢牢吸了進去,不讀完根本移不開眼睛。而讀完后,心里總是滿滿的,多了很多東西。

在色彩繽紛的大江湖里暢游了一圈。似乎,生活其實也沒那么疲憊無趣了。

“老板。這蔥挺新鮮的,多少錢一斤?”

“不賣!”

老汪頭也沒抬。視線全在攤開的報紙上。

開玩笑,今天這份報紙是他有史以來買的最難的一次。以往每逢周五也會遇到有人排隊的,但是只要沾著濃重魚腥味兒的自己往跟前一晃,別人噌噌閃開。可今天別說一晃,直接掛了兩條草魚在身上,也沒人肯挪上一挪!

而且,今天可是大結局呢!什么也沒這重要!

進入劇情,老汪的心,便隨著一眾高手華山論劍的過程。此起彼伏、七上八下的,好不容易心潮澎湃地熬過了論劍部分,待看到郭靖、黃蓉遇到十萬蒙古兵,大軍壓境,悍然來襲時。

黃蓉道:“蒙古兵不來便罷,若是來了,咱們殺得一個是一個,當真危急之際,咱們還有小紅馬可賴。天下事原也憂不得這許多。”

郭靖正色道:“蓉兒。這話就不是了。咱們既學了武穆遺書中的兵法,又豈能不受岳武穆‘盡忠報國’四字之教?咱倆雖人微力薄,卻也要盡心竭力,為國御侮。縱然捐軀沙場。也不枉了父母師長教養一場。”

黃蓉嘆道:“我原知難免有此一日。罷罷罷,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郭靖真是無敵大丈夫啊!小黃蓉也不差!讀到此節。五十出頭的漢子,激動得是滿臉通紅。拿手“啪嚓、啪嚓”直拍自己的大腿!

他看書很仔細很慢,三萬字的一回。一直從9點多看到快11點,看到最后階段,成吉思汗騎著駿馬,傲目四顧,躊躇意滿之心頓生,不由得就向郭靖夸口:

“靖兒,我所建大國,歷代莫可與比。自國土中心達于諸方極邊之地,東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說古今英雄,有誰及得上我?”

但郭靖卻不以為然,朗聲道:“大汗武功之盛,古來無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風赫赫,天下卻不知積了多少白骨,流下了多少孤兒寡婦之淚。”

成吉思汗雙眉豎起,舉起馬鞭就要往郭靖頭頂劈將下去,郭靖卻是凜然不懼:“大汗,你養我教我,逼死我母,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說了。我只想問你一句:人死之后,葬在地下,占得多少土地?”

……后來又道:“自來英雄而為當世欽仰,后人追慕,必是為民造福,愛護百姓之人。以我之見,殺得人多未必算是英雄。”

成吉思汗一生自負,但此時也被郭靖的“英雄概念”弄得難以辯駁,回首前瞻,勒馬環顧,不禁茫然若失。過了半晌,哇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在地下。

老汪“啪”地撞倒了凳子,站了起來,須發皆張,但覺一股沖天豪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沖動之下,覺得必須要做點什么不尋常的事才能一抒膨脹的胸臆——

吟詩,他不會;唱歌,他不行;大吼大叫,完全不符合他做人的基本原則。

正在這時,檔前有人問道:“咦,這兩條魚不錯,還有這三只蟹,老板,怎么賣……”

“拿走!”

老汪霸氣揮手。頓覺身心舒暢、念頭通達。竟舒服了許多。

《射雕》大結局,雖然因為傳播媒介是報紙的原因,周五當日還未能大范圍彌散開來。

但是自上午發報后一小時開始,很多一路追來而且已經搶先看到大結局的人,便紛紛忍不住開始暢所欲言、一抒胸臆。

反正解構、分析、點評是評論家的事,大家只需要按著自己此時此刻的真實想法,盡情表達抑制不住的激動情緒便可。

最一開始都是交口稱贊郭靖“真心英雄”、感慨靖蓉神仙俠侶、順帶欽佩金梁先生匠心獨具,立意無敵的……到了晚上,隨著話題病毒般蔓延開來,網絡實時話題指數嗖嗖嗖竄到了第一,而這時,很多很有意思的感慨也都紛紛冒了出來。

“暢銷女王”游子寒,繼續著眼于情:

“……射雕里的情,不掙扎,不糾結。不遺憾,不后悔。愛我所愛,矢志不渝。就像梅超風與她的賊漢子。放棄了修得天下最高武學的機會,遠走天邊,但坦蕩說出:你不后悔,我就不后悔;就像穆念慈對楊康,或許郭靖很好,或許其它男子都很好,或許楊康很壞,或許楊康根本不愛她,但也沒有關系。她就是愛他,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她不會勉力糾結在世俗之見、或他人感覺之中,而勸服自己忘記他,只會用盡她的努力去追隨他的腳步;就像包惜弱二十年如一日,只是記掛那個最初的拿著鐵槍的他,榮華富貴如過眼云煙;就像黃藥師,只是期待有一天可以追從亡妻而去,世間美女也只是浮云;就連歐陽克。這樣一個妻妾成群的角色,他的愛情也是簡單的干凈的,直至他心怡的黃蓉要致他于死地,他仍然平和的對她說:我知道是你的計策。沒有關系,但一定不要讓我叔父知道……

縱觀整部射雕,其愛情的純真與美好程度。一眾言情小說皆不能敵。人間真情,莫過于此。”

而其他對各個人物角色解構分析的圍脖更是不勝枚舉。有為楊康辯解稱他才是唯一正常人的,有替包惜弱說話稱她是最苦的女人的……

晚上九點。國內著名教育家、傳媒大學文史學院院長。之前曾跟鄧錚在傳媒大學廣播電臺內短暫“交鋒”過一次的鄒翁,則在校內論壇“鄒馬觀花”版塊發了一篇“射雕一夢,但愿長醉不需醒”的文章,一經轉載,瞬間將整個討論總結引向了第一個:

……每一個潮濕的心靈里,都有一座海上的島嶼,那里巖石嶙峋或桃花盛開,孤獨能夠自得其所,你能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

可世上安得這樣的樂土?

黃島主說有。于是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了一座桃花島。

我以為,桃花島是這樣的地方,島民寥寥,有竹葉清露,有天真的鳥和灘上曬太陽的海龜,有一個人在岸邊寂寞的數著浪花。

這個人眉宇鋒利,卻時而帶著僵木的面具,他是世間頂尖高手,飛花落葉已可傷人,他極其博學,琴棋書畫、五行遁甲、水利農工、天文地理、醫學無所不通。可他又離經叛道,離群索世,乖張孤僻。

他曾說:“黃某并非正人君子,江湖上號稱‘東邪’,自然也不屑與正人君子為伍。手下仆役,越是邪惡,越是稱我心意”。讓人不禁莞爾,是非正邪如何評判,并不是仁義禮法規定就算數的,世上道貌岸然的小人實在堪多,是爾他人喧嚷,與吾何干。

他既不屑老毒物的卑鄙無信,也做不到洪七公殺二百三十一人皆是大奸大惡的正氣凜然。

歐陽鋒殺江南六怪,柯鎮惡誤以是他所為,他非但不辯不解,還一口應承。直到黃蓉存必死之心為其洗冤,柯鎮惡方痛恨自己不僅眼瞎心也瞎了,而他依舊我行我素,偏執超然令人敬畏。

他的女兒為情所傷,他吟賈誼的《鵬鳥賦》:“且夫天地為爐兮,日月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說,你我不過是這天地間被焚燒的物件,四海茫茫,哪里逃得穿,人生苦多樂少,尋遍天涯海角也買不回一滴叫醉生夢死的酒。可是執念又如何能破?

西毒歐陽鋒騙他女兒黃蓉已死,他更是放浪形骸至極致。先是仰天長笑,接著放聲大哭,哭了一陣,又舉起玉簫擊打船舷,唱了起來:“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難哉?或華發以終年,或懷妊而逢災。感前哀之未闋,復新殃之重來。方朝華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蓋高而無階,懷此恨其誰訴?”啪的一聲,又將玉簫折為兩截……

他年輕的時候,必然也是風姿湛然的吧。

坐擁一座四季繁花的島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然而人生總是有風波,他的徒弟偷了重要的經書,他大怒,妻子馮蘅為之苦思默想,想默出經書,最后心力交瘁,難產而死。

自此,黃島主脾氣更形乖戾,立志伴妻,長年不離桃花島。

遙想當年,琴瑟和鳴。如今,驚濤拍岸卷不去岸邊那片落寞的身影,海風嗚咽吹不散玉蕭聲中的空鳴。

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嗟乎!射雕一夢江湖縈,但愿長醉不需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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