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鏡男的聲音悶悶的,似乎還有些大舌頭,但這番話說出來卻是擲地有聲,整個階梯教室里瞬間鴉雀無聲,一種淡淡的尷尬籠罩其間。
不少同學更是心懷忐忑地偷偷望向了講臺上的鄧錚,很擔心他會不會突然發飆,跟戴文柏這熊貨直接懟起來了!
畢竟,在自己的首節課上,突然竄出來一個疑似古溫的死忠粉,一上來就貌似合理實則各種不客氣的說東道西,擱誰誰也受不了。
何況是大金梁?
好嘛,這叫怎么說來著,大水沖到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眼前狀況,讓鄧錚心中略感古怪,不過面上卻神色如常,點了點頭,示意對方繼續。
“我酷愛武俠。一直問自己,俠在哪里,俠是從哪里來的,從哪里來找我的?”
戴文柏說著,透過眼鏡,很認真很執拗的看著鄧錚,聲音略略敞亮了些,悠然道:
“在我看來,俠臥在小說中,與招式,內功,天罡北斗陣,黯然掌在一起,給少年看,給長輩看,手粘唾沫,翻頁,吐氣,嘿呀,這個好,這個妙哉,讀了以后,站起來比劃,走馬※1步,練掌風,結拜兄弟,愛上師妹,對街邊行乞愛吃燒雞的流浪老人無限敬仰,以為撿到的空白作業本藏有秘經,必是無字天書,練了能成開心小和尚。
俠藏在電視里,與練霓裳,蕭十一郎,郭睿。樊嘉,李瑾。馬于隆在一起,電視有魔。讓人著了,揚眉吐氣,橫眉冷對,怒目而視,看見師傅死了,仗劍復仇了,電視演完,一片滄海,茫茫市儈。全是扁舟,酒樓,大佛珠子,全是天下第一,笑傲風雷,全是兒女情,俠客情,師徒情,以為西湖深處有孤舟。舟里有盲眼少女撫琴,鬢間白發,能穩三尺浪,只殺負心郎。
小說與電視。讓我接觸了俠,很多俠,各個朝代的。大小不一,長短各異。我發現,我是不喜歡大俠的。不喜歡五岳之巔,不喜歡一覽眾山小。大俠有大師傅,大境界,大格局,有大女人,血海深仇,也有飛天走地,自在三山五岳,東海西天,我一點也不喜歡。
太亮堂,太敞亮,簡直奪目。
萬佛朝宗,天下無敵,我一個也不喜歡。我不喜歡大俠,我特別確定,我喜歡小俠,喜歡市井里的絕情客,刀斧手,棍棒師傅,喜歡高手在民間。對我來說,離了市井,就沒有俠,大俠不是俠,大俠是國士,太高大上的東西。小俠才是俠,小俠隱在市井之中,特卑賤平凡,特觸手可及。”
“好!”
“說得好!”
“棒!完全就是我心里一直想到卻說不出的!”
“戴文柏師兄,我頂你!”
聽眼鏡男說完,在座部分同學忍不住叫起好來,教室里,甚至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
這場面,愈發凸顯出了臺上鄧錚的尷尬。這下子,不僅同學們,就連在座的領導教授也紛紛舉目望向了講臺上,想要看鄧錚怎么應對。
姜妃更是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同時,心里悄悄畫了個叉,把戴文柏從預備學習榜樣欄里給果斷劃掉拉黑了!
鄧錚問臺下:“你叫戴文柏?”
戴文柏點頭:“正是。還請老師賜教。”
此言一出,或非他本意,但階梯教室里,一時卻劍拔弩張。
鄧錚笑了笑,出乎在場所有人的預料,并未暴怒駁斥戴文柏,反倒是接著他剛才的話,依照著他剛才的語氣,瀟瀟灑灑的接了下去:
“嗯,市井小俠好啊。卑賤處透風云,渺小里見真知。往往只有最平凡的東西,反抗起來,大悟起來,傷心起來,狠戾起來,才讓人動容,讓人吐出一口渾濁烏黑的喪門氣,從鼻孔里,嘴里,耳朵里,肚臍眼兒里,渾身自在。所以敢說:呸,寧有種乎。”
卑賤處透風云,渺小里見真知!
臥槽!巨牛掰啊!
好一個“呸,寧有種乎”!這句話用在這里真tm提勁兒!
鄧錚這一開口,立馬讓所有人拋卻雜念,凝神屏息,不少鐵粉已經激動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我們中國人喜歡說,高手在民間。我們中國人喜歡民間。因為我們活得累,活得辛苦不易,廟堂太高,山水太遠,只有市井是常態,卑賤平凡是常態。我們從心底里,希望武俠,希望市井里,有一股氣,正氣,邪氣,紫氣東來,青氣西去……大抵是如此。從這個層面上來講,武俠,就是卑賤平凡小民的一塊硬骨頭,就是市井百姓的一股浩蕩氣,就是大多數碌碌無為之人,心底里不滅的一腔熔爐火。”
一塊硬骨頭!
一股浩蕩氣!
一腔熔爐火!
在座所有人齊齊一震,血氣上沖,不自禁的捏握起了拳頭。包括很多并未認真讀過武俠小說的領導教授,也猛然感受到了那股慨然崢嶸,收起輕慢之心,暗暗挺直了腰桿。
戴文柏更是渾身顫抖,兩眼死死盯著鄧錚,右手抓住講桌的一角,激動得都似乎都快要站不穩了。
鄧錚說到興處,猛的跨前一步,聲音也驟然拔高了些:
“也因此,俠可以是煎餅果子攤后的張三哥,一手游龍八卦掌,指力破蛋,掌風攤面;可以是街邊掃地的李四姐,掃帚是劍,劍鋒點地,挑枯葉,翻砂石;可以是看守所關押的杜老狗,梁上君子,乘風的輕功,腳蹬黑瓦,手撐白墻,鷂子翻身,像六耳獼猴,像綠火碧瞳的貓妖;可以是修空調的王五叔,一輛銅鐵自行車,鑲的是伏虎金剛圈,搖的是子午降魔鉞,丈長的斷頭刀貼在背脊,專殺老流氓,小混子,手法極好,無人知曉;可以是傳達室的馬六爺,八卦兩儀,太極四象,不能抽煙,抽煙就出手,借力打力,挑三五十個流氓,誰也進不了校門。也或者,真的在西湖深處,就有一頁孤舟,清理湖里垃圾的盲眼劉姑娘,鬢間白發,孤兒寡母,專殺負心郎,使的是玉女劍,玉女經,背的是玉女的血債!!!”
話畢,教室里,頓時燃爆了——
“我靠我要哭了!”
“金梁大大你不要這樣,膝蓋已經碎了!”
“老是這樣拔高我們的欣賞水準,這樣真的好嗎?”
“尼瑪,教室里空調漏水了嗎,為什么我的臉是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