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無罪079、噴發
有種人,喝得越醉越清醒。有種人,越痛到極致心越堅硬;有種人,越到絕地越能求生。蕭律人冷靜到近乎呆滯,他的沉默反倒讓齊百萬沒有了最初的勢在必得。
他宛轉一笑,眉毛又跳躍著說:“老弟一定以為老兄剛才的話是大放厥詞,是異想天開,是不自量力,是匪夷所思。”
蕭律人淡淡的接道:“如果是別人,我或許會這么想。”可他不是別人,他是齊百萬,如果他從來都是這么口無遮攔,打無準備之仗,那他絕不會有今天的齊百萬。
看來,他對這百年招牌,勢在必得,就算明得不成,也會暗取。
這話噎得齊百萬一滯。算是恭違他嗎?權當是贊美吧。呵呵一笑,甩道:“老弟說話風趣,過獎,過獎。”
蕭律人略略松開手心,道:“我所庫存的香料,可以白送,只是這百年招牌,恕難從命。就算是死,它也只能陪著我這不肖子孫埋于地下,萬沒有拱手送人的道理。”
“唉,豈有此理,我怎么也不是那種強取豪奪之人,如果蕭老弟肯承讓,價錢上,齊某愿意出市面十倍的價錢。至于招牌的事,還可以慢慢商量,不急在一時,不急。”
話題進行到此,再無繼續的可能。可是齊百萬是個八面玲瓏之人,岔開話題,談起了年輕時經歷過的奇聞異事以及各地的風土人情。說到興致高昂之處,滿屋子都回蕩著他爽朗的,帶著震顫的笑聲。
蕭律人仍然是靜靜的,淡淡的,偶爾應和幾句,說些不咸不淡的話。兩人就像多年不見的老友,談興濃,感情佳,相見歡。
酒一直喝到薄暮,還是齊百萬的隨從進來,在他耳邊悄聲說了些什么,他才得以沉默下來。認真的聆聽,并不說什么。
隨從退下,齊百萬朝著蕭律人拱手:“蕭老弟,這酒是越喝越有味道,讓人不忍中途退場。可是在下有事,改日,改日我們再敘。”
蕭律人亦客氣的話別。
兩人見禮完畢,各自帶著隨從離開無月居。直到走出了很遠了,齊百萬從車后廂的窗子中往外望,還能看見蕭律人有些踉蹌的身影。
他沉沉一笑,感喟道:“這小子,行,有忍性。”
車外的隨從不敢接話,只是沉默的跟著,齊百萬仰頭靠在車上,覺得醉意上來,滿腦子的洶涌。吩咐著:“把信呈上來。”
隨從遞上來一封薄薄的信,齊百萬一言不發的扯掉火漆,看了一眼,立即掏出隨身的火折子,將信燒了,自言自語的道:“蕭律人,你輸定了。”
蕭律人踏上客棧最后一級臺階,高大的身形忽然就倒了下去。毫無預兆,甚至沒有一點聲音。
余茗以最快的速度撲過去,手指卻僅抓住了蕭律人的衣衫。布料滑手,從他指間脫落。情急之下,他只得以身墊底。
蕭律人重重的摔在他身上。
余茗悶哼一聲,被壓得險些當場暈過去。掙扎著脫出身來,扶住蕭律人,問:“少爺,你怎么了?”
這一摔,幾乎摔掉了蕭律人的自持。脆弱如同夜色,撲天蓋地的襲來,窒息的睜不開眼。可也就是一瞬,蕭律人緩緩睜開眼,看了看周圍,苦笑道:“我醉了。”多好的借口。即使在無人之時,脆弱也不能盡顯,處處都埋伏著殺機,就等著他一旦倒下,便不顧方向的把刀劍都插到他身上。
那時,就是死,亦不能徹底解脫。
他得時刻戒備著,連閉眼都不能放松,繃到最極致,還是要斷。
可是只要不斷,就還得繃著。
不能說,不能想,只好醉酒。
余茗扶他起來,道:“奴才看那齊爺也真是能喝,一杯杯的酒下去,他臉不紅,氣不喘,眼睛都不帶眨的。少爺你真是喝的不少,怕是有多一半了吧?”
蕭律人嗯一聲,借著余茗的力起身,到了屋里坐下,這才覺得頭沒那么暈了。打發余茗退下,他才攤開手。因為出汗,墨跡已經模糊,只有“生死”兩個字還那么清晰,像是兩座山,高高的矗立著,卻是沉重的壓著蕭律人的頭。
他跌到床上去,閉上眼,心里盤桓著四個字:“生死不明。”
夢里滿是生死的糾纏。披著長發的女子,一身白衣盡是鮮紅。一雙眼睛卻是瞪得大大的,滿是絕望和痛楚。
蕭律人被夢魘著了。
竭力要上前蘀那女子撫平眼皮,她卻梨花帶雨般的哭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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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江桂芳,不知怎么就變成了星移……
蕭律人一再的無語。
余茗一大早進房服侍蕭律人。一夜不見,他覺得少爺有點削瘦,再定睛看時,精神很好,不由得自嘲:像個女人般婆婆媽了,少爺就是昨夜醉酒鬧的。
倒沒聽見少爺嘔吐,估計沒什么大事了。
收拾床鋪時,從枕畔掉下來一團揉皺了的紙。余茗看一眼少爺,他正在彎腰凈臉。鬼使神差的,余茗展開看了一眼,便立即闔上了手心。心突突的跳著,不知道是因為心虛,還是被信紙上的字跡給唬著了。
蕭律人用罷早飯,帶了余茗去鋪子里見張敏。兩人在屋里說著閑話,余茗便出了院子,叫了隨身來的小廝輕聲囑咐:“去給歐陽公子送個信,就說……”
小廝應著跑了,余茗才回到鋪子里候著。
蕭律人吩咐著張敏:“……香料別售了,齊爺要買,你收攏好,今天就一并都送過去。內府里不管誰來,你只推到我身上,就說香料最近貨源不足,我去察看了,要等十天半月方能歸來。”
張敏應了,蕭律人便起身,說:“鋪子里所有的生意都暫時停一下,你只管揀貨臺上現有的香料零賣著就好。”說時出了鋪子。
歐陽老遠就喊:“蕭大少,你怎么忙得腳不沾地,連我都顧不上看了?”
蕭律人一看是他,停下步子等他跟上來,這才道:“我有事找你,正巧你來了。咱們找個茶肆說。”
兩人就近挑了一個干凈的茶樓,要了一壺上好的碧螺春,歐陽這才問:“出什么事了?”
蕭律人放松了身心,悠閑的抿著茶,悠悠的說:“齊百萬要收我蕭家的招牌。”
歐陽皺眉,道:“齊百萬雖有香料生意,卻并不是以這個起家的,他要蕭家的字號做什么?”
蕭律人淡淡一笑,說:“蕭家的香料,最近要收緊,我不會再取貨。如果我沒猜錯,齊百萬的香料有問題。他高價買我現在的存貨,最多最多也只能支撐一個半月。”
歐陽點頭,問蕭律人:“你有什么打算?”
蕭律人搖頭:“暫且走一步看一步。這只黑手,是有預謀的在掐著我的脖子,我雖不甘,可現在我在明,他們在暗,多動多錯。明天我就返鄉。”
歐陽雖不贊同,卻還是道:“靜觀其變也好。你賣個大人情給齊百萬,他終歸還是要找你的。”想起來的目地,便問:“我聽說,家里出了點事?”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刺進蕭律人卒不及防的心臟,疼痛讓他一揚眉,看向歐陽的眼神里便帶了三分疑惑。
歐陽解釋道:“是你身邊的余茗叫人送信給我……說是家信……我知道你最近事多,因此便過來問問,看有什么可幫的沒有。既是你要回去,那就無需我勞心勞力了。”即使是朋友,有些話也是不能盡說,有些事不能盡做,總得給對方留一點私密的空間和轉寰的余地才成。
如果蕭律人信他,他自會幫忙。如果不信他,他情愿退一步。
蕭律人垂下眼睛,說:“星移下落不明。”倒也坦誠。
歐陽問:“下落不明?你是說,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就那么一個彈丸之地,她還能飛出去不成?”
蕭律人只是淡淡的重復:“可她就是不見了。”
歐陽道:“你懷疑……什么?”
“不清楚。”蕭律人吝嗇多說一個字。如歐陽所說,彈丸之地,她怎么可能不翼而飛。除非有人將她帶走了。
是那個,江海潮嗎?她心心念念的江海潮。
這會忽然心痛如刀絞,平靜了或者確切些說壓抑了一天一夜的情感都在這一瞬間爆發。蕭律人的手指緊握著茶碗,用力太過,竟然怦一聲,薄薄的瓷片碎了,掉的掉,扎的扎,滿手鮮紅。
歐陽怔了一瞬,立時抬起扇子,將桌上的碎片一掃而空,關切的道:“嚴己,小心。”情急之下直呼他的小名,臉上憂色盡現。卻礙于太了解蕭律人,所以反倒不好再有進一步的動作。
蕭律人淡淡的拂去手上的茶葉沫、血漬和碎片,輕描淡寫的道:“不小心而已,無妨。”淡定自若的叫伙計上來換了茶換了杯子,接著喝。
歐陽道:“蕭兄,你還是回去吧,這里的事,交給我。”
沒有什么不可托付的,可是蕭律人搖了搖頭,說:“不用,這里沒什么可收拾的。”已經是殘局,只等著對手認清棋已經下完了,無耐感嘆失了先機之時,方知道那個先離開的人卻未必就是敗的一方。
情感是水,水滿則溢,光靠壓制是不行的,總會找個出口噴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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