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中,朱由校煩悶地將塘報扔在桌上,壺里的茶水,起初還是溫熱,看過塘報后卻早已冰冷。
隨行的官校正要將茶水拿了去熱,卻被皇帝制止,徑自倒在杯子里,一飲而盡。
朱由校感受到這股涼意從口至喉,才覺得舒暢許多,冷哼道:“神宗皇帝早就準了各藩宗室子弟所請,閑著沒事兒干的,可以參加科舉改變困境。”
“可他們呢,到現在連一個進士都沒有。參加者寥寥無幾,這是朝廷沒給他們活路?”
“這是他們咎由自取,過慣了頹廢的日子,走不出來,也不想走出來!”
皇帝震怒,眾隨行文武都面面相覷。
其實這話確實也對,朝廷早發現宗室子弟眾多,中下層的宗親甚至連養活自己都很難做到。
為了緩解他們的困境,也做出了相應努力。
萬歷十八年,萬歷皇帝正式規定“名糧諸宗及無名糧庶宗”可以參加科舉來改變困境。
萬歷二十二年,萬歷皇帝又準許宗室之中除將軍、中尉外的宗室子弟放棄爵位,并以儒士的身份參加科舉考試,考中者可以獲得出身資格。
萬歷三十四年,萬歷皇帝進一步放寬限度,諭將軍、鎮國、輔國中尉以下的宗室,俱得與生員一體應試。
“進士出身者,二甲選知州,三甲選推官、知縣。其以鄉舉出仕者,亦照常除授,俱不得選除京職。”
萬歷一朝,確定了除親王和郡王外,其他不愿受封的所有宗室成員皆可以放棄宗室俸祿,參加科舉。
中式者根據其出身資格授官,但同時也規定了不愿意放棄俸祿參加考試的仍然由朝廷作養。
這是很人性化的規定,但萬歷皇帝三十多年的努力,至今卻收效甚微,其根本原因,還是在于大多數的宗室子弟,不想放低身段與生員應試。
過了二百多年養尊處優的日子,大多數宗室子弟已經習慣了這種特殊的身份和地位。
由于不得出仕和從事四民之業,宗室子弟大多不學無術,在與普通寒門仕子的同榜競爭中沒有任何優勢。
相比于混吃等死的日子,通過參考科考出仕的過程是漫長而艱苦的,歷十年的寒窗苦讀,讓很多宗室子弟望而卻步。
大多宗室子弟寧愿繼續頹廢下去,也不愿意走科考之路。
這時,一名錦衣衛走入大營,低聲說了句什么,朱由校聽后冷笑幾聲,道:
“你去告訴寧藩宗室朱慎,伊藩宗室朱統,朕知道他們想報效朝廷,不想無所事事,朕給他們機會。”
“諸多宗藩子弟,吃不上飯,沒有田地,但是想一展才能、抱負的,都可以從事工、商,參加科考。”
“朱慎、朱統做個表率,考個進士出來,給朕,也給天下人看看!”
“就從洛陽開始實行,以觀后效!”
“遵旨!”官校得了諭令,即轉身離開,出了大營翻身上馬,直奔往京師而去。
這名官校退走沒有多久,朱由校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營外又來一名專傳急報的較事,進門即道:
“陛下,東江毛文龍探得奴騎動向。”
朱由校蜷著雙腿,將自己身子縮進毛質細密的皮草中,微微怔了怔,旋即接過這份急報看起來。
隨著目光上下游移,眉頭也緩緩蹙起。
毛文龍報的,就是這七月里遼東發生的事。
東江軍密探滲入后金軍得知,努爾哈赤亦從關內漢奸密信知曉西南叛亂之事。
獲悉大明皇帝御駕親征,為西南戰事所拖,努爾哈赤隨即召集后金諸貝勒大行議事,前幾日終才決議,召集大軍南下。
這次奴兵的目標,正是毛文龍所在的皮島。
對后金來說,沈陽未能占據,廣寧功虧一簣,全都是拜毛文龍在后偷襲所賜!
探聽到關內目光聚焦西南,京畿兵力抽調一空,努爾哈赤自然想趁此機會,一舉拿下東江,順便一起收拾了朝鮮,以免除后顧之憂。
毛文龍的奏疏上語氣十分緊急,他在奏疏上寫,這次奴兵不比尋常,幾乎是傾國而來。
東江軍苦于兵事,近來才剛有好轉,根本抵擋不住奴兵如此聲勢浩大的反撲,如果朝廷不盡快支援,新收復的義州,怕又要再丟。
義州一丟,大明與朝鮮的聯系就此切斷,東江軍還要一直退回島上。
朱由校剛剛看完,熊廷弼、洪承疇、孫承宗的奏疏幾乎在同時送抵大營,所說的都是遼東戰局。
熊廷弼、洪承疇于遼陽召集諸將,升帳議事,統合意見,主張趁老奴不備,調遼東軍大張旗鼓地進攻撫順,為東江軍減輕壓力。
兩人也在疏中言明,此番只為牽制,不做長久之功,一旦老奴折返,大軍隨即退回,再度固守,以應萬變。
為防遭朝臣彈劾,這份奏疏為遼東經略熊廷弼、遼東巡撫洪承疇聯合署名,功罪一體。
至于孫承宗,則是聽取了寧遠兵備僉事袁崇煥的意見,提議可以趁機大筑城防、招募新軍,執意緩戰。
這兩種意見,在傳到朱由校這邊之前,就已在京師引起軒然大波,文臣之間即又爭得不可開交。
“筑城、擴軍,以遼人守遼土,這個孫承宗…”朱由校將奏疏扔到地上,冷笑道:
“真按他的意思來,朕這內帑到底夠不夠用,還是兩說!”
東江鎮面臨巨大危機,義州全境陷入戰火,與屬國朝鮮之間的聯系,更關系到朝鮮對東江軍糧餉和軍械方面的供給支援,萬不能有失。
這時,戚金站出來道:“圣上,臣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講!”
皇帝說完這個字,戚金忽然后悔了,他分明聽出皇帝話中強忍著的怒火。
但話已出口,他只得硬著頭皮,一舒己見。
“誠如帝師所言,似有幾分道理。”
“但臣以為,一味空耗國力修城,再招募兵馬駐守,這不是‘復土’,這是棄土。”
“真到了那時,關外就將空城遍布,百事不辦,戰未能戰,守亦羞稱,只能淪為韃虜笑柄。”
“還請圣上三思!”
望他半晌,朱由校又往貂裘里縮了縮,有些無奈,道:“你說的不錯,甚合朕意。”
旋即,朱由校望向來人,道:“先生不是老說那袁崇煥是個能人么?”
“那好,朕給他表現才能的機會!”
“你回京,告訴魏忠賢,叫他擬一份旨,發往寧遠。就說后金出兵威脅東江,為今之計,唯有依仗袁崇煥出師直搗遼、沈虎穴,使奴酋調攻朝鮮、東江之兵回援!”
待這較事領命急匆匆離開,朱由校冷哼一聲,復又望向身旁一名錦衣衛百戶,淡淡道:
“朕料定那袁崇煥必不會直接出兵,你明日再出發,直接去寧遠,傳朕口諭,催袁崇煥進兵,讓他盡快渡河!”
言罷,朱由校更往里縮了縮,直至蜷成一個小球,嘆氣道:
“朕這個意思出來了,魏忠賢也該知道怎么做了——讓他再給熊廷弼、洪承疇擬一份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