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城,一處囤積重要物資的倉栗外,正是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之時。
叛軍圍城,兵兇戰危,如今的重慶,早已是風聲鶴唳。
四川巡撫徐可求亦早就發了通告,在此期間,全城戒嚴,夜間不得一人出屋,街上只能見到五人為一小隊的兵丁。
剛有一隊兵丁轉過東側街角,從西側便又走來提著燈籠走過來的五名兵丁,可見防備之嚴。
燈火搖曳,五個身著布面甲的官兵腰間挎著佩刀,在道路中間站了一會。
為首那把總肅穆的面容,透過昏暗的燈火顯現出來。
烏云蔽月,兩燭燈火幽幽曳曳,長街一眼望不到頭,卻見把總將燈籠交給屬下,徑自上前幾步,向看守倉栗的人詢問道:
“怎么樣,二狗子,有異常嗎?”
被問到的人眼神一動,笑了笑,道:“我一直在這看著,整條街除了官兵,就沒見其他人。”
因幼時家貧,又趕上災年,飯也吃不飽,像他這樣隨隨便便起成吳二狗這種姓名的,大有人在。
有的更直接,以凳子、桌子為名,甚至連姓都沒有。
“嗯,那也不能掉以輕心。”把總點頭,邊離開邊道:“這倉栗,可是全城二十四萬軍民的命根子!”
“放心吧馬爺。”把守的應了一聲,抬頭望著天空,道:“這亮球可真圓啊!”
把總聞言也抬起頭看了一眼,旋即瞇著眼道:“二狗子,你咋了,這烏云密布的,有月亮?”
聽這話,吳二狗尷尬一笑,撓著頭也沒吭聲。
“你小子…”
起初,把總也沒當回事,可走了幾步,卻一猛子折了回來,仔細盯著吳二狗,問:
“二狗子,大喘氣什么?”
“沒、沒怎么——”吳二狗嘿嘿一笑,“馬爺,叛軍圍城,大家都不知道能不能守得住,這心里悶得慌啊!”
“哦,原來是這樣。”
把總也認識吳二狗,雖然覺得哪里不對,但卻又說不上。因為是舊相識,他也沒有過多追問,轉身繼續巡邏。
剛走幾步,倉栗院內卻突然傳出一聲明顯是柴火散落在地的聲音。
“怎么回事?”
這下,把總徹底放心不下了,他迅速抽出佩刀,喝道:“都跟我進去看看!”
“是!”
兵丁們隨即抽出刀,跟在把總后面走向倉栗,卻被吳二狗笑呵呵地擋住,只聽他道:
“馬爺——”
“這可不是我硬攔著你,撫臺有令,除了他老人家的命令,誰也不能隨意進倉栗。”
“可能只是風大呢?”
“風大?”把總馬洪冷笑道:“這哪有風,就算是吹掉了,那又哪兒來的柴火聲?”
“二狗子,這倉栗可關乎全城軍民的性命,出了事,我負責!!”
吳二狗繼續擋住,也將手放在刀柄上,針鋒相對。
“這個責,你可負不起,要是我吳二狗放你們進去了,我也要受軍法。”
“你讓不讓?”
問著,馬洪緊了緊手上的佩刀。
“馬爺,這不是我不讓,是真——”
吳二狗正一臉無奈的說著,突然間,他的臉上出現一道血痕,面無表情,直接死了。
卻見馬洪收起染血的刀,喝道:“出了事,我一人負責,進去看看怎么回事!”
眾人踹開大門,沖進去卻愣住了。
在他們眼前,幾名穿著灰色布衣的陌生人,搬運起一捆捆的柴火,澆上了油,就差扔出火把,就能燃起沖天大火。
方才那陣響聲,就是有人不小心抱散了一捆,結果動靜太大,傳到了倉外。
“快扔!”
見被官兵發現,這些人全都慌了,喊著沖上來,最前面那人更是引了火折子,要往油上扔。
馬洪見了,扔下刀,一腳將沖來的人踹翻,瘋狂沖過去,抱住最前面那人,將火折子壓在身下。
兩人廝斗在一起,論身手,這奸細完全不是官兵把總的對手,火折子被硬生生壓滅,自己也被揍得鼻青臉腫。
“帶走!”
不久之后,馬洪拾起地上的刀,回首一望,見到死在門外的吳二狗,眼眸一緊,不知該恨還是該可憐他。
吳二狗這樣的可憐人太多了,當兵拿的那點餉銀本就不多,還總是拖欠,根本養不活一家幾口。
況且,城外十幾萬叛軍,誰知道這重慶守得住守不住?
奢崇明性格暴戾,濫殺漢民,一旦破城,全家或許都要死在城中,倒還不如盡早投了叛軍,尚能保住家人周全。
二狗子的想法,馬洪多多少少也能理解。
這起奸細混入事件,直接將巡撫許可求,重慶總兵黃守魁緊繃的神經搞成了七上八下。
事后黃守魁親自審問,院內堆柴燒火的那些人,正是奢崇明派出的土司奸細。
這些人熟悉漢語,長相也都是平凡、普通,初看起來,完全就是群老實人,誰也不會把他們和奸細聯系到一起。
至于把守倉栗的小兵吳二狗,也的確是受了這幫人破城后保他全家安危,且給銀二百兩的利誘,才被買通。
這幫奸細自己辦事動靜太大,引得巡倉把總馬洪注意,力斬吳二狗,這才保得倉栗安全。
要是換個人,可能這事兒就過去了,重慶的二十四萬軍民,就要在水深火熱之中。
這天,黃守魁按照慣例,來詢問把總馬洪的升賞事宜,因為這種事情,至今還是兵部在負責。
所以就需要徐可求這樣的文官上疏,才能定下戰功,為馬洪升授官職。
馬洪立了大功,保住倉栗平安,這是人人皆知的事,黃守魁本來也就是一問,本沒想到這能算個事。
在徐可求這,兜了個圈子,卻說把總馬洪非但沒有功,還有罪過。
一聽這話,黃守魁就懵了。
“撫臺,您這話什么意思。”
“馬洪阻止奸細燒毀倉栗,保住全城的安危,這不是功勞,竟還成了罪過?”
“這是什么道理!”
“黃總鎮消消氣,且聽本官娓娓道來。”徐可求坐在椅子上,細細品味著城中所剩不多的龍井茶,許久后,才悠悠道:
“這馬洪保住了倉栗是不假,可這卻是他違反本官明令在先。”
“本官昨日才說過,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入倉栗一步,結果今天這馬洪就進去了…還是擅自砍了守門兵丁進去的!”
“二罪并罰,馬洪雖有小功,卻也有大過,該當處斬,以正軍心!”
黃守魁愈聽愈是惱怒,冷笑不止。
“撫臺怎么不想想,你這樣做了,叫本鎮何以服眾,叫城中吃不飽飯,卻還在日夜巡邏的將士們,如何去想!”
“這會讓他們心寒!”
“一旦引起嘩變,重慶就完了——”
說到最后,黃守魁渾身都在憤怒的顫抖。
“嘩變?”徐可求先是本能的一驚,身體差點離了椅子,即又輕笑一聲,放下手中茶具,靜靜道:
“這就是你該關心的事了,黃總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