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乾清宮西暖閣,日光瀉入。
象牙質地的一方小印,包漿油潤滑膩,于皇帝手中握著,不斷把玩之間,臉上瞧不出絲毫波動。
“登萊巡撫袁可立奏:
奴賊犯朝鮮義州,城陷,節制使以下悉為所殺,奴酋懾于遼軍,退回巢穴,阿敏敗于皮島,又凌漢山城,連陷安州等地。”
“安州節制使南以興、防御使金浚等將、吏數十員,朝鮮軍民數萬口,屠戮無疑。”
“平壤、黃州不戰自潰,阿敏已到中和,游騎出入黃鳳之間…”王朝輔讀完袁可立的章奏,轉而拿起朝鮮國書。
“有明朝鮮國王李琿,啟奏宗主皇帝:
大明之于朝鮮,是父母之國,君尚之國,宗主之國,有‘兩大恩’。大造之恩,再造之恩。
今奴騎已至黃州,進駐平山,漸逼王京。還請大明,救朝鮮國民于危難之間…”
朝鮮和大明之間的情誼,遠超一般的宗主國與朝貢國。
大造之恩,說的是洪武二十五年,高麗大將李成桂廢了高麗宗室自立,實行對大明“事大”的基本國策。
在得到國民認可后,李成桂請求明朝賜予國號。
明太祖以“東夷之號,惟朝鮮之稱美,且其來遠矣,可以本其名而祖之。體天牧民,永昌后嗣”,定國名為“朝鮮”。
從那以后,近三百年來,朝鮮在國書上,永遠是以“有明朝鮮國”自稱,極其恭順。
至于再造之恩,說的是萬歷二十年,已經統一日本的豐臣秀吉入侵朝鮮之役。
入侵朝鮮的日軍近二十萬,舟師數百艘,分為九軍,于朝鮮釜山登陸。
三十年前朝鮮軍隊的戰力雖比現在強上一些,卻遠遠不及在戰國時代拼殺的日本軍隊。
僅三個月,日軍就幾乎占領了朝鮮全境。當時的朝鮮國王李昖,眼見就要亡國滅種,遂向大明告急,請求支援。
萬歷皇帝力排眾議,決定應朝鮮之請,發精兵相助。
萬歷援朝之役,前后長達七年之久,最終明朝聯軍趁著豐臣秀吉病亡,日軍撤退之際,在露梁海一舉全殲日軍。
這次援朝,大明喪師數十萬,糜餉數百萬,可謂是傾國相助才使得朝鮮復國。
現在朝鮮國內對大明的態度上,已經不是國王能說得算的了,朝鮮百姓對大明趨之若鶩。
很簡單,如果有國王不服從大明,那他們就會不斷的政變、起義,換一個服從大明的國王。
朱由校垂著眸子,緊緊盯著手中小印,聽王朝輔說完,下列諸臣對是否援朝款款而談,各抒己見。
自打回了宮里,朱由校睡的反倒沒有在軍營時那樣安穩了。
朝鮮不能被逼向后金,這是底線。
雖說朝鮮軍備廢弛,在大事上沒有什么作為,但畢竟也能起到接應東江,接連遼左的效果。
要是這次如歷史上那樣,被阿敏打得投靠了后金,東江想再打開局面,那可就是難上加難。
朱由校的想法,與遼東經略、遼東巡撫二人不謀而合。
離京這段時間,魏忠賢將瑣事題本日日代批,然后報往行營呈朱由校御覽,一些緊要奏疏,則留中不發。
此時,朱由校拿起一份魏忠賢留在御案上的題本,眼眸微動,這是遼東那二位所上。
“遼東經略熊廷弼、會巡撫洪承疇聯奏:
援朝不應輕動大軍,可速發偏師,襲其空虛,沖其巢穴,使奴首尾牽掣,狼狽莫救。一舉朝鮮可全,群虜可滅。
我軍、南有袁公,東有毛帥,北亦可令蒙古察哈爾部相助,以為盟軍,若寧遠再與東江聯兵,不失為趁虛直搗黃龍之舉。”
兵部尚書,在天啟元年換了三個。
先是孫居相,再又是東林黨人張鶴鳴,現在則換成了諂媚魏忠賢而上位的崔呈秀。
這個人朱由校知道一些,大的能力沒有,卻與其它魏黨一樣,在體察圣意上,頗耗費了一番苦工。
這時,朱由校微微側首,問:“兵部的意見呢?”
問兵部,自然就是問崔呈秀。
皇帝既沒有拒絕,崔呈秀便也進前一步,道:
“啟奏陛下,臣以為,熊廷弼、洪承疇二人之策可行,此一番布置極其可觀,唯獨寧遠…”
“寧遠怎么?”朱由校問。
崔呈秀揖身道:“寧遠兵備僉事袁崇煥,與廣寧參議孫承宗,素主張固守遼土,擴軍募兵。”
說著,他拿出一份文書,奉上道:
“這是袁崇煥第五次請餉,說以遼人守遼土,擴關寧馬、步軍五萬,筑城固守。”
“前四回,臣都批駁回去了…”
“你做的不錯。”朱由校接來這份文書,一目十行的看了幾眼,便仍到地上,道:
“傳諭戶部,馬上差人夜行天津,餉臣督發額餉,登萊克期接濟東江,以資調遣,無得遲緩。”
崔呈秀半個字尚含在喉嚨中,明顯放低了大半聲調,忐忑道:
“寧遠也請餉,陛下您看——”
“給他。”
朱由校頷首,笑如和煦春風,忽而又眼眸如同利刃,旋即垂頭,修長的手指轉著象牙小印,道:
“袁崇煥冀望款事,寧遠兵也稱可戰,自宜深加信任,孫承宗深慮持重,看重之人,必不會有錯。”
“兵士無辜,嗷嗷待餉,兵部當從長復議。”
一番話看似淡然,卻暗藏殺機。
皇帝高高捧起孫承宗,卻未以“帝師”相稱,話里行間,袁崇煥是孫承宗門生的事被直接拍定。
還說之所以倚任袁崇煥,全因孫承宗極力舉薦。
崔呈秀聽得心驚膽戰,唯唯應承,領諸臣退下后不久,魏忠賢小心翼翼地邁入暖閣,低聲詢問:
“皇爺,上月行刺皇后娘娘的刺客,奴婢早已抓住,已將審訊結果整理好了…”
由于有了上回的經驗,魏忠賢說話間并未著急,而是點到即止,等皇帝后話。
朱由校閉目養神一會兒,這才悠悠嘆口氣。
“放這吧,朕待會就看。”
魏忠賢將本子輕輕放在御案上,揮退了都人,用不輕不重的力道為皇帝捏肩,苦笑著道:
“皇爺這回親征,可把奴婢害慘了。”
聽這話,朱由校不置可否,道:
“你皮糙臉厚,又不注重聲名,且由他們去說就是。倒是下邊的人,你得看住,別你這廠臣沒怎樣,他們跳的厲害。”
魏忠賢諾諾應是,打算回去好好查一查是哪個損孩兒在外裝十三,給自己招黑。
想了半晌,他復又支吾道:
“兵科道早已對袁崇煥避戰不滿,帝師多有袒護,皇爺也早想換了他,這回怎么還給寧遠發餉?”
“其一,兵士無辜,其二嘛…”朱由校冷笑一聲,道:“來不及了!”
“朕回京時方才收到皮島兵監密報,說奴酋回了老巢,在整備兵馬,不出幾日,首攻非沈陽即遼陽。”
“除了寧遠,其余的兵有些動不得,有些是就算立即傳諭也來不及,也只有依仗袁崇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