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二人分開到現在,怕不是有一個多時辰了。洛千淮眼中閃過了一絲異色:“你家公子方才一直都等在此處?”
“是。”衛鷹恭謹答了,殷勤地接過星璇提著的藥箱,將洛千淮送到了馬車之上。
車內相當寬敞,設施用具也都雅致精巧,跟外表的樸素低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墨公子面前擺著一個紫銅炭爐,上面座著的天青色陶釜中,茶湯正在咕嘟作響。
他執著一個小巧的紫竹夾,從玉罐里夾出兩朵曬干的綠蕚梅花,極為優雅地投到了釜中。茶香伴著清冷的梅香,立時便在車中彌漫開來。
洛千淮坐到了他的身側,順手接過墨公子遞過來的杯子,慢慢吹著,并不急著喝。
“人已經接到了,為何還不走?”她問道。
墨公子就笑了,若冰雪消融,云開雨霽,十分賞心悅目。
洛千淮的視線便僵在了他臉上,根本挪移不開。
她也知道這樣不應該,但實在控制不了自己天生愛顏的稟性。
好在再有不到二十日,這人就要成為自己的法定配偶了,就是多看幾眼,也并不傷風敗俗。
想到這里,她的目光愈發坦蕩肆意,還帶著幾分小小的得意,卻令墨公子眉眼的笑意,再度加深了幾層。
“不急。”他的聲音輕柔悅耳,像檐角掛著的冰晶鈴兒,在暖風的拂動下輕響:“茵茵就不想知道,趙輔后來如何了”
“無非就是死路一條。”洛千淮猜測道:“你跟聞先生行事,都沒有避諱于他,想來只有一個原因:對死人根本無須保密。”
墨公子卻搖了搖頭。
“我在茵茵心里,留下的竟只是個殺人狂的印象。”他嘆著氣,可憐兮兮地望著洛千淮:“茵茵誤會我了。”
方才還幽深莫測的鳳眸,忽然變了一副模樣,一張俊逸出塵的臉,還在她面前不斷放大,很是令洛千淮接受不能。
她忽然覺得有些口干舌躁。好在手中的茶水已不似先前那般燙口,洛千淮便一飲而盡,將杯子放回固定于車上的案幾之上,身體向后不斷退縮。
“既然沒殺,那就好好說說,趙輔到底如何了?”她開口問道,試圖為自己解圍。
墨公子的唇,到底還是印在了她的額上,并在那兒停留了好一會兒,方才不情不愿地被她推開。
“他是個聰明人。”他挺直了身子,坐得端端正正,絲毫看不出方才那副登徒子的模樣:“也是個好父親,好夫君。”
洛千淮想到了之前聽到的,趙輔與那胡人阿爾泰的對話,腦中靈光閃動:“所以他現在,算是棄暗投明了?”
墨公子啜了一口杯中的茶湯,露出了愜意的神色。
“他只是一顆棋子而已。匈奴烏禪幕單于新立,急于要取得一場大勝鞏固地位,所以才啟用了這顆布置多年的棋子。只是他想不到,棋子在外放得久了,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便是今日你我沒有戳破此事,趙輔也未必會老實地按照烏禪幕的命令去做。”
洛千淮聽到這里,已經大概明白了墨公子的想法:“他對推自己上位的匈奴人有異心,你也不可能完全相信他。”
墨公子再次笑了起來:“知我者,茵茵也。”
也不待洛千淮再多問,他便自己解釋道:“反正就是一顆棋子,誰用都可以,無非就是相互利用。而我允諾了替他護住家人,保住他身世的秘密,他暫時并不敢叛我。”
洛千淮點了點頭。那趙輔本就有一半大豫血統,受了多么多年漢文化的熏陶,又已經娶妻生子,要是還甘心回到不開化的草原上生活,才是咄咄怪事。
當然了,墨公子幫他護住家人(充作人質)、保守秘密(捏牢把柄),也確實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證其忠誠。
洛千淮與墨公子相視一笑,都沒有就這個話題再深入探討下去的意思。
馬車仍然沒有動彈,相府門前,卻陸續來了不少車馬。
透過撩起的一角窗簾,洛千淮見到了壽和堂的邵宗與萬應堂的苗老郎中。他們急匆匆地下了馬車,又被人迎了進去。
不過片刻之后,薛溫也到了。
他不動聲色地轉頭,沖著墨公子馬車的方向微微頷首,然后才提著藥箱,大步地進了府門。
好好的一個春日宴,若是沒事,誰會接二連三地請醫者上門?
洛千淮就想起了自己臨行之前,那個驚惶失措地沖進水榭的女使。難道那時她沖進去,就是為了通報有人患了重疾?
忽然之間,洛千淮就反應了過來,墨公子為何接到自己之后仍然滯留于此地,而薛溫又為何篤定墨公子在馬車上,并且頷首致意。
他早就知道府上出了病人,而且是極重要的那一種!
洛千淮霍然轉頭,目光灼灼地望著墨公子。后者微微一笑,直截了當地說道:“是辛大娘子。據說患了關格之癥,已然無救。”
洛千淮心中了然。中醫所說的關格之癥,分為兩種:外關乃是大便不通,也就是前世西醫所說的腸梗阻;內關是小便不通,換成西醫病名,便是急慢性腎衰竭。
今日賞花宴上,有無數人爭著夸贊辛大娘子,所以她也得知了對方的很多信息:年方十歲,與少帝同齡;身子向來康健,未聽說有什么痼疾;對美食極有興趣,經常親自下廚,做些新奇點心孝敬長輩
無論是年齡還是身體的狀況,包括對美食的態度,辛大娘子都不似得了腎衰竭。相比之下,腸梗阻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當然了,無論是腸梗阻還是腎衰竭,在這個時代都是不可治愈的絕癥,但對于洛千淮來說,就未必如此。
她不及細想,起身抓過藥箱,就要下車去,卻被墨公子一把拉了回來。
“茵茵。”他嘆了口氣:“今日的事我都知曉了。霍琇設下圈套害你性命,失敗之后又欲令你當眾出丑。她所行之事,日后我自有回報。但眼前生病的人,卻是霍琇的女兒,也是她這般驕衿自大的根源——你確定還要去救人嗎?”
“要去。”洛千淮不假思索地道:“我有六成的把握,能夠治好她。”
她并非圣母,只是一個盡職盡責的醫生而已。既知病患之疾,僅有自己可治,且對方還只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坐視不理。
墨公子的表情并無波動,似乎早就猜中了她會這般選擇。
“茵茵,你且先坐下。”他溫聲說道:“便是想要救人,也不能這般直來直往。你想想霍琇對你的態度,只怕她未必會聽任你做診治。天下沒有主動上門求人的醫者,你若真的能治,那便聽我的安排,好嗎?”
他這話說倒是不錯,可洛千淮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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