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
蟬鳴聲聲不絕。
殮尸房內彌漫著刺鼻的、令人作嘔的的腐臭。
冬天的尸骸硬邦邦,夏天的尸骸流黃湯,街上行人經過殮尸房,都會掩著口鼻加快腳步。
“神為心所主,養神必先養心……”
李平安席地盤膝而坐,對著左右躺著的聽眾,朗聲誦讀道經。
書冊名為清微真人養神論,乃是百年前道門先賢,對入門典籍養神經的注釋論述。
前半卷注釋通俗易懂,就像老師在照本宣科。
后半卷論述引經據典,發散思維,以養神證養心,再證體為神之本。
讀過一遍,心中燥熱稍緩。
“夏天也忒難熬!”
李平安忍不住吐槽,冬天冷了可以加衣,夏天脫光了仍然熱的厲害。
更何況,尸骸在夏天容易發臭。
有些死于疾病、中毒的尸骸,有毒物質可能會隨腐爛釋放出來,殮官就有可能中毒或染病。
所以殮官少有人命長,年老體衰抵抗力下降了,很容易染病而死。
這是科學角度解釋,按照陰門行當來說,就是做殮官撞邪、折壽、損陰德之類。
夏天也不是沒好處,譬如尸骸少。
流民乞丐愿意出力氣,可以去做短工種地,即使發懶也能吃樹葉草根活著。
“對咱來說是虧麻了啊!還是冬天好……”
李平安默默計算,自從入了夏天,埋尸數目趕不上壽元消耗了。
業務收入也是驟降,摸尸、縫尸、出售喪葬用品等等,一切都是基于尸骸數量。
近日練功的銀子,已經開始花三代人攢下的老本。
正思索間,房門響了。
李平安連忙開門,見到六爺領著個老頭。
六爺對尸體發臭的味道早已熟悉,老頭用力捂著鼻子,眉頭緊皺,只覺得比村里茅房還要臭。
“六爺,您這是?”
“小安子,以后我就不收尸了。”
六爺神色有些黯然,祖上傳下來的鐵飯碗自他斷了,以后想要端回來就難嘍。
李平安這才注意到,六爺今兒穿的不是紅黑搭配的麻衣。
頭上戴著黑絨布的帽子,上好的靛青緞子長衫,紐扣是一粒粒珍珠,皮靴面上繡著精美花紋,與長衫上的圖案相映成趣,顯然是成套定做的衣衫。
“嚯!大夏天您不熱嗎?”
六爺擦了擦滿頭大汗:“當然熱,只是青山就讓這么穿,說是顯得富貴,不給他丟人。”
李平安由衷贊嘆:“青山哥真是發達了!”
坊間早有傳言,王青山與某糧商聯手,從南邊運糧食到京城。
一邊有本錢有銷路,一邊有船有武力,很快就賺了不少銀子,又從趙龍頭那買了幾條船。
“我也不懂,由著他瞎混。”
六爺臉上露出自豪,介紹跟著的半大老頭。
“這是同族的王二柱,天生的腿瘸,沒法跟著青山跑船,往后就頂替我做收尸人。”
王青山賺了大錢之后,沒有忘記反哺村里宗族。
王家村的大部分青壯,都跟著跑船收糧運糧,出門長了見識,賺的又比種地多。
如今六爺回村,不再是人嫌狗厭的收尸人,而是眾人追捧的六老爺。
李平安問道:“規矩您都教了吧?”
收尸人不懂規矩犯了忌諱,將尸骸扔到殮尸房走了,當真炸了尸、出了魂,李平安也得倒霉。
六爺說道:“連帶一應家伙事兒,都給了二柱,定不會出現疏漏。”
“俺一定做好。”
王二柱連連點頭,背井離鄉初入城,說話還帶著濃重的口音。
李平安笑道:“以后我就叫你柱子叔,收一具尸體給七文錢。”
“謝謝,謝謝。”
柱子叔聽到多了兩文錢,也不覺得尸臭難聞了,只想著趕緊滿京城溜達著背尸。
六爺深深的看了李平安一眼,沒有出言提醒。
這兩文錢不止是給自己面子,還是在試探王二柱,若是消息傳到其他殮官耳中,價格立馬就降回去了。
六爺不知道,李平安還有第三層意思。
多收一具尸骸,多漲一天壽元!
“六爺慢走,以后常來。”
李平安望著六爺的背影,不禁感嘆,當真是窮文富武啊!
富武。
不僅是有錢才能練武,還是練武就能有錢。
王青山半年時間賺的銀子,六爺背十輩子尸也賺不來,一朝從平民百姓躋身有產階級。
“咱學不來,老老實實茍著吧!”
轉身回到殮尸房。
很快。
又傳出朗朗讀書聲。
“人之受生,含和陰陽……凡養神法,心如嬰兒,內自安靜……”
……
時光如水,日月如梭。
李平安每天讀書、練功、摸尸、埋葬,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過了春秋兩季。
建武三十八年的冬天比去年更冷。
方才入冬不久,京城就連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
三四尺厚的大雪,壓塌了不少房屋,無家可歸的百姓凍死在街頭巷尾。
家中僅剩的孤兒寡女,守著父母的尸骸嚎啕痛哭,令聞者心酸,令聽者落淚。
也有不少全家都凍死了,青黑尸骸抱成一團,倒是省的親人悲慟。
城中野狗再不缺吃食,將尸骸從雪里扒拉出來拖走,用舌頭舔化了就能大快朵頤。
衙門很快救災,絕不能影響陛下的壽誕。
收尸人得了死命令,三天內將尸骸清理干凈,否則處以救災不力之罪。
再也顧不得陰門規矩,直接將尸骸扔上板車,正著反著,堆著疊著,一起拉去殮尸房。
這場雪災具體凍死砸死多少人,朝廷不清楚,或許災后會統計民冊,或許在奏折上報個虛數。
譬如凍死超百人,死幾千人也是超百人!
陛下七十圣誕將近,莫要因為受災人數,影響了心情。
皇帝心情好了,當官的就心情好,促進朝堂和諧,也算是佐國之謀。
清晨。
李平安穿上皂衣,外邊又套了件羊皮裘,還未來得及做飯,就聽到有人咚咚咚敲門。
開門見到柱子叔,努力掌握著板車不側翻。
板車上拉的尸骸太多,用麻繩拴著,就像成捆成捆的野草。
李平安無奈道:“我這兒裝不下了!”
殮尸房內已經站滿了尸骸,人擠人,尸挨尸,每一具都凍的青紫,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容。
前世今生見的死人不算少了,然而幾百具尸體盯著你笑,讓李平安都感到心底發寒。
“暫且堆院里。”
柱子叔扛著具大人尸骸,夾著具孩童尸骸,一瘸一拐的來到院子里,從邊上開始豎著擺放。
李平安無奈幫忙搬尸,練武一年,力道大漲,扛著五六個人抱成的尸團都不覺得累。
有老有少,有大有小,應該是凍死前抱著互相取暖。
卸完了板車,柱子叔提醒說:“衙門發了公告,必須停尸三天,可不能圖省事兒去埋。”
“規矩我懂。”
李平安看著人滿為患的殮尸房,不自禁的抹了抹城隍廟請的驅邪符,握了握祖傳的桃木劍。
“后世會怎么記載這場雪災?”
大抵只有寥寥幾字,譬如“是歲大雪,民多凍死”,或者“逢大雪,人畜凍死,坑谷皆滿”,又或者“大雪數尺,凍死者無算”。
多、滿、無算……
輕描淡寫幾個字,背后是累累尸骨。
“史書沒有溫度,唯有生活在這個時代,親眼看到這場雪災,才能確切感受到那徹骨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