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四十一年。
夏。
東宮長亭殿。
四尊冰鑒散發著寒氣,讓炎熱的夏日涼爽如秋。
太子趙信與蘇明遠相對而坐,互執黑白對弈,場面上一條大龍已經形成,白子優勢占盡。
“蘇卿棋藝有所下降啊!”
平日里對弈,趙信輸多贏少,即使贏了也只三五子而已。
今天大勝,自是面露得色。
“不到最后一步,輸贏未定。”
蘇明遠拈起黑子,落在棋盤大龍心臟位置,將其斷成兩截,原本散落的黑子連接成網,勝負瞬間逆轉。
“咳咳咳……”
趙信咳嗽幾聲,盯著棋盤沉思許久,按下心中某些不好的新想法,由衷贊嘆道。
“蘇卿機巧智慧,當世無人能比!”
現在太子也真的相信,蘇明遠就是北方第一才子,因為不止百姓這么說,父皇也這么說。
天下人認為對的,不對也對,不是也是。
“殿下謬贊。”
蘇明遠笑著說道:“臣只是中人之姿,不過對觀人心有幾分見解,方才有今日成就。”
“觀人心……”
趙信喃喃自語:“那蘇卿不如看看,孤的心如何?”
蘇明遠看了看左右內侍:“殿下之心關乎社稷,不可讓旁人知曉。”
趙信揮揮手:“全部退下。”
待到所有內侍離開長亭殿,蘇明遠幽幽說道:“觀殿下的心很簡單,古今天下,豈有四十年太子乎?”
嘩啦!
趙信滿臉驚恐,手一抖將棋罐打落在地:“蘇明遠,你在胡說什么?”
“對也不對?”
蘇明遠將灑落的棋子一顆顆撿起來,不緊不慢的敘述。
“殿下,崔皇后的兩個兒子,正當壯年……”
趙信瞥了眼左右上下,殿中空蕩蕩無人,沉聲道:“父皇要平衡南北,定不可能傳位老二老三!”
蘇明遠說道:“那四皇子、六皇子、八皇子……也都成年了。”
“你這話什么意思,是要陷孤于不忠不孝嗎?”
趙信厲聲呵斥,或是體弱,或是心虛,氣力有些不足。
蘇明遠搖頭道:“臣并非讓殿下不忠不孝,而是早做準備,避免出現國朝動蕩,這才是真的忠君體國!”
“父皇是開國之君,孤除了等,還能準備什么?”
趙信無奈嘆息,理智告訴他應該將蘇明遠趕出去,心底的欲望又舍不得,皇家兄弟又哪有信任可言。
太子之位看似穩固,朝廷軍中盡皆支持。
然而以建武帝的威望,廢太子也就是一句話,朝臣會為陛下編纂無數個理由。
蘇明遠安慰道:“殿下放心,陛下沒有廢太子的心思。”
一句話又讓趙信跌落的心升了起來,眼中閃著光澤,不由自主的認可蘇明遠所說。
“父皇還是器重孤。”
“殿下錯了。”
蘇明遠搖搖頭:“陛下不換太子,是因為他不愿傳位任何人,或者說傳給誰也無妨,只是必須龍御歸天之后……”
趙信微微頷首,這種想法很符合他的性格,將來當了皇帝,死前的最后一個呼吸,也要掌握大權。
“所以孤該怎么做?”
“殿下只要養好身子,延長壽元,活得比陛下長久即可登基!”
蘇明遠話音落下,趙信刷的面色蒼白。
建武帝少年時是名震江南的武道天才,南征北戰時能斬將奪旗,縱使登基后荒廢了,身子骨擺在那,至今能通宵批閱奏折。
反觀趙信,已經起夜都得人扶。
前后不過三五句話,心神上下起伏數次,驚懼之際思緒混亂,趙信愈發認同蘇明遠,立刻誠懇請教。
“請蘇卿教孤!”
“東宮有御醫,養好身子不難。”
蘇明遠故作沉思,片刻后說道:“難的是延壽,臣對此不甚了解,殿下可尋佛道高人咨詢。”
有些事,必須讓他自己去做,才會深信不疑。
“孤這就遣人去尋延壽之法。”
趙信急切起身,他現在唯恐死在父皇前面。
這可不是出于私心,而是為了皇位順利傳承,確保大乾國祚穩固!
……
太陽不會因誰而升起,也不會因誰而西落。
日子照常流逝。
又是一年除夕。
李平安慣例包了餃子,對著月亮敬了兩杯,莫名覺得有點寂寥。
“難道是這兩年沒經歷殺劫?”
連續安穩了兩年,反而有些不適應,覺得生活平淡了、無趣了。
“或許這才是普通人生活的常態,打打殺殺只是偶爾的調劑……”
李平安剛吃了幾個餃子,聽見院門咚咚咚作響。
智剛的聲音傳來:“居士,灑家來了,快開門。”
“來了。”
李平安開門問道:“這大過年的,大師怎么來京城了?”
“灑家四海為家,居無定所,走到哪里就在哪里過年。”
智剛手里拎著布袋,里面圓咕嚕的似是西瓜:“恰好有個賊人在京城附近,斬了腦袋,就來居士這借住幾日。”
李平安笑道:“這回捉刀銀不會拖著吧?”
“灑家在衙門掛了號,交上去的腦袋不差,很快就發銀子。”
智剛冷哼道:“有時候,你不鬧一鬧,都不知道這群官老爺辦事有多快!”
“大師高見!”
李平安對此深表贊同,朝廷認為穩定很重要,和氣也很重要,所以鬧事尤其是可以鬧大的人,會享受各種便利。
大抵是不鬧不解決,小鬧小解決,大鬧大解決。
去年秋天京城就發生了件鬧劇,不知哪里來的寡婦,領著孩子在御史門口哭鬧,說什么拋妻棄子、始亂終棄。
衙門本想低調處理,將寡婦母女拉出城埋了。
也不知怎么就引得大量百姓圍觀,正巧是秋闈結束,又吸引來了科考結束的士子。
結果就是先停了御史的官職,再由衙門查清真相。
時至今日,真假還沒個公論,那位御史已經告老還鄉了。
會鬧事,真是一種神奇的能力!
智剛走進殮尸房,發現空蕩蕩的沒有尸骸,疑惑道:“怎么這般冷清?兩年沒來,京城的冬天不死人了?”
沒災沒禍的上好年景,京城大約四五萬人死亡,送來殮尸房的占半數左右。
分到百零八坊,差不多二三百人,多數都集中在冬天。
李平安無奈道:“基本都送去安定坊了,人家給錢多,收尸人也得養家糊口。”
智剛雙目微瞇:“具體說說?”
李平安不疑有他,將德爺收尸的事講了講,距今已經一年半左右,約么收了兩三萬具尸骸。
“這可不像正經路子!”
智剛心里嘀咕一聲,來到院中坐下,夾起餃子連吃十幾個。
“灑家近兩年去了不少地方,也吃了各種餡料的扁食……嗯,餃子,味道比居士這差遠了!”
李平安生火燒水,又煮了一大鍋,坐下打開酒壇斟了滿碗。
“先敬大師,感謝救命之恩。”
智剛外表粗莽,心思細膩,瞥了眼墻邊的陷阱,將事情猜了個七七八八。
“莫非有賊人掉進去了?”
“大師說的不錯,那賊人自稱黃花山……”
“聽居士描述,應是呂闖、劉光二人,皆是淬骨有成的兇人,諢號涼州雙煞……”
二人邊喝酒邊敘話,李平安講京中趣事,智剛講江湖兇險。
直至月上中天。
子時一過,來到了建武四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