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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什么樣?”
唐英問了一路,對于普通百姓來說,大乾京都帶有神圣意味。
千年延綿不絕的皇朝,即使間或衰落,也將烙印深深融入血脈當中,將來有人造反都得喊大乾口號。
李平安描述了一路,每次講的都不同
有西市繁華,有南城破敗,有牙行的哭泣,有春風樓的歡笑。
有光明,有陰郁。
李平安遙望京城方向,目光深邃:“沒那么神圣,也沒那么糟……”
話音未落,媳婦從車里伸出頭。
“相公,春風樓的歡笑好聽嗎?”
“咱也只是聽人說。”
李平安頓時裝不了深沉,轉頭教育坐在車軾看風景的兒子:“你這廝切記,好人誰去春風里啊!”
唐英抿嘴輕笑,時間久了他也摸清父親的性格。
不似別人家古板威嚴,只要不觸碰底線,可以當做朋友相處。
一家三口,從涼州出發向東,經并州、章州來到京畿地界,歷時兩個多月終于望見了京城。
宏偉高大的城池,在平原上拔地而起,巍峨壯觀。
唐英心神激蕩,忍不住登上馬車頂,望著氣勢磅礴的京城,想要學著文人才子念幾句詩,或能流傳后世。
結果左思右想,憋了許久感慨一聲。
“娘希匹,京城真大!”
“怎么學你爹罵人?”
媳婦呵斥出聲,對著唐英一指,真氣激射而出打中小腿。
“哎呦……”
唐英左腿發麻,從馬車頂跌落,半空中翻了個筋斗,使了個金雞獨立單腳穩穩落地。
“好俊的功夫。”
官道上另一輛馬車,老者掀開簾子,恰好看見這一幕,忍不住贊嘆出聲。
唐英得意的挺直了胸膛,忽然瞥見父親低眉垂眼,嚇得彎腰撅腚單腿蹦跳回馬車,縮頭縮腦唯恐被打手心。
李平安沒有教訓兒子,對老者微微頷首,抖動韁繩加速超過。
媳婦低聲道:“這人是不是攔駕的那個?”
李平安微微頷首:“當朝太師,理政大學士,魏衡!”
唐英刷的伸長脖子,眼巴巴的看向后方馬車,可惜簾子已經落下,看不到魏衡模樣頗有幾分失望。
李平安問道:“你想去認識?”
“誰不想啊?”
唐英激動道:“那可是魏太師,犯顏直諫入獄,陛下敬仰其剛正,授封三公,當真是天下讀書人的楷模。”
李平安又問道:“你想學魏衡?”
唐英重重點頭:“讀書人兼濟天下,自當如此!”
李平安狠狠敲了兒子腦袋一下:“別人犯顏直諫,為父敬佩,你若敢這般做,莫要怪當爹的大義滅親。”
唐英抱著腦袋,疼的眉頭緊皺,偏偏不似先前被打了求饒。
李平安睨了一眼:“怎么,不服氣?”
“當然。”
唐英鼓起勇氣反駁道:“父親常講為人處世的道理,教育我做個正直的人,魏太師敢為天下先,為何不能學?”
李平安說道:“為何要犯顏直諫,你直接將那貪官污吏殺了不好嗎?”
“那如何揭發其罪行?”
“貪官活著的時候,有人護著,一旦死了,別人恨不得將所有罪名都扣他頭上。”
“不妥不妥,這不成了私刑報復?”
“所以寧肯株連無辜九族,也舍不得對貪官下狠手?”
唐英一時語塞,冥思苦想典籍文章,發現怎么都反駁不了父親的話,而唯一的出路似乎是允許犯顏直諫。
這又不合君臣綱常,莫不是三綱五常……
唐英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掐滅了危險的思想,同時也不打算學魏衡。
“父親,那我該學誰?”
“誰也不學,做自己。”
李平安見兒子小臉兒緊皺,無奈說道:“若是資質愚笨,可以學蘇相,做實事而不拘泥于手段。”
唐英苦著臉說道:“一腔熱血不顧性命,尚能學魏太師,蘇相……那是要入史冊的,只能讓后世評述。”
李平安詫異道:“今兒發現伱小子有個優點。”
唐英迫不及待道:“父親請講,孩兒定努力發揚光大。”
“你很有自知之明!”
父子說話間,馬車來到了西城門外,排著隊等待兵卒檢查。
后方不遠處。
駕車的車夫嘴巴張合,真氣傳音入密,將前方父子對話一字不落的告訴魏衡。
“俗世當中有奇人啊!”
魏衡輕撫胡須:“每每回想當年事,老夫都心生懊悔,不該沖動犯顏直諫。”
車夫說道:“大人為國為民,此事已有公論,豈是個酸書生能質疑?”
魏衡搖頭說道:“老夫并非后悔諫言,也不懼生死,只是未能考慮周全,令那些受害者遭受牽連。”
車夫勸慰道:“那與大人無關,若畏于報復就不伸冤,貪官污吏豈不更囂張?”
“或許有更好的法子。”
魏衡望著馬車上沮喪的少年,忽然生出幾分收弟子的念頭。
從西城門進,熟門熟路的來到永興坊。
李平安看著熟悉的街道,多年過去幾乎沒有什么變化,路上與行人旁敲側擊的說話打聽。
曾經熟悉的坊間百姓,老的老,死的死,又有少年長大成人。
十年人世幾翻新,已經沒人記得李爺了。
經過殮尸房。
從外面邊看沒什么變化,搖搖欲墜的舊木門還沒換,李平安推門進去,發現里面空蕩蕩的沒人。
院里打掃的頗為整潔,風吹過桃樹簌簌作響,枝丫晃動露出幾個熟透了的桃子。
“好久不見。”
李平安笑著對桃樹說話,又似對自己說。
從殮尸房離開,駕車來到喜來客棧,柜臺前站著個年輕人,模樣與當年老王掌柜有三分相似。
李平安取出戶牌、路引:“開兩間上房。”
掌柜的拿著戶牌打量片刻,樣貌上沒有什么出入,喚來伙計帶著去開房間。
馬車栓在后院,媳婦戴著斗笠面紗。
真氣修行臻至宗師境界,滋潤肌肉洗練筋骨,大幅延綿壽元,讓媳婦老的特別慢,三十六歲看起來似二十出頭。
永興坊的老人,或許會認出媳婦模樣,戴著面紗省了許多麻煩。
翌日。
李平安獨自出門,熟門熟路的來到三娘酒肆,進門時才發現換了招牌。
同福酒館。
進門后發現客人幾乎坐滿,個個拍桌子瞪眼,沸反盈天,似乎在爭論什么事。
伙計過來迎接,引到空閑位置。
“一壺酒,一碟……花生米!“
李平安話到嘴邊改了習慣,坐下靜聽客人爭吵,很快知曉了緣由。
前些日朝廷對蘇明遠判了極刑,消息傳到民間,引得百姓議論紛紛,大體上分為三派。
多數百姓支持朝廷,近些年日子越過越好,為何造反?
至于好日子誰帶來的,那就無關緊要了。
少數支持蘇相,認為東廠栽贓嫁禍,他根本不想造反,希望圣明的正統帝能鏟除奸佞,還蘇相一個清白!
第三派則是樂子人,管你什么清官貪官好官壞官,他們認為凡是當官的就沒好東西,活該砍頭。
新政么,沒人支持,甚至沒人議論……
“步子邁得太大了。”
李平安猜測,以蘇明遠的聰慧,不可能簡單粗暴的變法,必然有說不出的苦衷。
這時。
門外沖進來幾個差役,惡狠狠的掃過客人,酒館內霎時間鴉雀無聲。
差役目光落在臨窗客人身上,噔噔噔走過去,鐵尺架在客人脖子里。
“膽敢妄議國事,衙門里走一趟吧!”
客人嚇得面色蒼白,連聲求饒:“官爺,冤枉啊,我哪敢亂說。”
“是真是假,去衙門里對質。”
差役環顧四周,朗聲說道:“咱可不是亂抓人,剛剛有人去衙門告狀,說與這廝吃酒時,聽到了罵陛下昏庸!”
客人嚇得癱軟在地,渾身抽搐,雙眼翻白幾乎暈了過去。
“帶走。”
差役揮手,幾個白役將客人架起來,拖著離開了酒館。
其他客人哪還敢議論朝政,等差役走遠了,連酒都不敢喝,紛紛結了賬走人。
那些支持蘇相的人,走路都不穩,唯恐禍事落在頭上。
轉眼間。
酒館只剩下三五人,李平安嘖嘖稱奇。
“過去了這些年,京城還是京城,一點兒都沒變!”
喚來伙計,詢問道:“我聽說這酒館,先前掌柜的叫三娘,怎么換了東家?”
“那都很久之前事兒了。”
伙計說道:“幾年前三娘兒子中了舉,便將酒肆發賣,回家里享福去了。”
李平安微微頷首,心底有幾分遺憾。
轉念一想,未見到古人也不錯,可以永遠將那沉甸甸的累贅記在心底,成為少年時最美好的回憶。
當真見了面,白發皺紋岣嶁衰老,美好瞬間就破滅了!
之后幾日。
李平安在京城四處溜達,一天換一處酒樓,豎著耳朵聽客人說話。
期間見了幾次衙役抓人,罪名都是妖言惑眾,危害朝廷安定祥和。
衙門口朝南開,進去了出不來。
百姓見此情形哪還敢說話,熟人在街上遇見都壓低了聲音,來來回回就“吃了么”、“天兒不錯”、“回見”這幾句。
半個月后。
李平安消息打聽的差不多,揣著銀票來到東城崇文坊。
松竹齋。
一間不起眼的字畫店,占地面積不大,裝修簡單古樸,大半天不見客人進去,看似是個普普通通、生意不好的店鋪。
李平安進門,看了眼墻上的字畫。
水平有限看不出好壞,價格卻是貴上了天,動輒大幾百兩。
縱使名滿天下的畫師,不提名不落款的畫作,也賣不到此等價格。
“嗯,來對地方了!”
李平安來到柜臺前,微微躬身:“掌柜的,我來尋份差事。”
掌柜的抬了抬眼皮打量李平安模樣,發色灰白,面容滄桑,似是三十大幾歲,再看衣衫穿著,不似個有錢的客人。
“咱這兒不招工。”
“我買畫。”
李平安從懷里摸出疊銀票:“聽人說,您這兒能給安排差事。”
掌柜的看到銀票,頓時熱情了許多,摸過來點了點數額,不多不少正好一千兩。
“你這些銀子只能安排下等差事。”
李平安皺了皺眉,猶豫片刻后說道:“還請掌柜的指點。”
“你莫要嫌棄,咱這兒的下等差事,落在泥腿子眼中就是差爺。一千兩銀子看著多,只要當了差,定能賺回來!”
掌柜的怕生意黃了,連忙吹噓幾句,接著問道:“會不會讀書寫字?”
“讀過幾年書。”
李平安微微頷首,唐玄身份來歷清白,說謊反而成了把柄疏漏。
掌柜的說道:“那就去衙門戶房當差,與主簿大人做個書吏,這可是上等肥缺,咱看你順眼才舉薦過去。”
李平安問道:“咱不太通人情,會不會惱了大人?”
“不通人情?這可就不好辦了!”
掌柜的眼底閃過鄙夷,在他眼中,人情世故可比讀書寫字重要多了,沉吟片刻后說道。
“常樂坊缺個收雜費的稅役,你做不做得?”
這也是個肥缺,常樂坊是上等繁華坊市,內里店鋪眾多。
買一身朝廷的虎皮,挨家挨戶收雜費,諸如治安費、攤位費、衛生費等等,雜七雜八沒有具體定數,能收多少全憑本事。
確實如掌柜的承諾,千兩銀子早晚能賺回來。
李平安眉頭一挑,這年頭賺黑心錢的店鋪,竟然如此為客人著想。
當年在殮尸房當值時,聽衙門胥吏講過松竹齋。
真正東家不清楚,傳聞是朝堂某位朱紫大員,也有傳聞是皇族某位王爺,反正背景極其深厚。
客人來松竹齋買字畫,按照不同價格,幫你辦不同的事。
從聽說到現在,已經開設了十幾年未倒閉,顯然信譽良好,不至于為了千把兩銀子壞了摘牌。
“掌柜的,我這身子骨去收稅,讓人打一悶棍就沒了。”
李平安說道:“有沒有那種安逸的活計,安安穩穩,少與人打交道,油水不用太足……”
掌柜的眉頭微皺,提醒道。
“做什么差事自是看你,不過咱這可不退錢!”
按照李平安描述,大抵是價值五百兩的差事,然而松竹齋做生意,從來不與客人講價,銀子只進不出。
李平安說道:“一切聽掌柜的安排。”
掌柜的翻了翻賬簿,上面空空白白無一字,思索了許久說道。
“會不會做飯?簡單的熬粥就行。”
“會熬粥。”
李平安熬了近二十年的粥,從豬肝粥到魚片粥,縱使比不上大酒樓的師父,也勝過街邊的粥鋪。
“天牢伙房缺個做飯的雜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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