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沒有馬甲

第一一七章 藥到病除

臨云城破了,滁國亡了。

漫天的火光從城門一路蔓延到皇宮,除卻皇帝的寢宮殿,無一幸免。

寢宮外處處刀光劍影,尸體堆成山,鮮血流成河,廝殺聲響徹云霄,在沉沉的夜色里,壓得人喘不過氣。

寢宮內,女帝懶懶倚在龍椅上,薄唇緊抿,鳳眼微閉,看似平靜如水,卻是透著煞人的戾氣。

宮女太監數十人端端正正站在龍椅下端階梯的兩側,屏息凝神,無人敢言語。

他們都知道的,女帝自幼孤傲,國破如何?她不會出逃。魂斷如何?她定是要留在此處,等一個了斷。

而女帝要等的那人,身穿銀色盔甲,手執玄鐵長劍,從萬千叛軍中安然走出,他目不斜視,一步一步朝著寢宮走來,一步一步,向著女帝逼近。

長劍锃亮,上頭的血珠滾落,一顆接著一顆,落在大紅的地毯上,浸染出一片黑。

終于,四平八穩的腳步停在了龍椅前方,臺階之下。

終于,撐肘假寐的女帝坐直了身子,睜開了眼睛。

目光如炬,凌厲如刀。

她端端看著底下站著的人。

他一如往昔,昂首挺胸,站得筆直,身姿挺拔。

一如往昔,濃眉大眼,棱角分明,生得一副好皮囊,羨煞旁人。

也一如往昔,滿眼漠然,無情無欲,一身正氣,不似個委身于她的寵臣。

她曾贈他權勢,他不屑一顧。

她曾拱手江山,他嗤之以鼻。

而如今,他血洗臨云城,屠殺她子民,意欲登上高位。

平生叛亂,又何必?

他抬眸看她,語氣冷冽——“我說過,我厭惡你的施舍,厭惡你的贈與!這世間萬物,只要我想,便沒有我得不到的!”

他眸中星星點點的瑣碎光芒,一點點變沉變黯,變為濃重得抹不去的恨意。

她驀地也恨了起來。

他竟恨她?

他有何資格恨她!

她給了他至高無上的地位,是他不要。

她給了他她畢生的柔情似水,是他不要。

她不顧群臣反對,排除萬難也要將他留在宮中,雙手捧上的,皆是這世間最好的。

身為女帝,她時時刻刻看他臉色,時時刻刻怕他不高興,時時刻刻卑微謹慎到了被世人唾棄的地步。

他還要如何!

“還要如何?”他重復著她的這句話,眼眶泛紅,恨意難掩,“女帝許不了我一生,卻要困著我,不讓我同別人過一生……這般自私,狹隘至極,還要如何!”

原來是這樣。

她恍然,徹底懂了。

是啊,他早說過,他有心儀之人,住在云山霧罩中,每日浣衣煮茶過后,隔著十里青石小徑,翹首以盼等君歸。

粗茶淡飯,紅袖添香,單是想想,都是神仙般的好日子。

所以,因為她毀了他的大好姻緣,他便要亡她的國,誅她的心?

女帝抬手,狠狠將手邊的玉璽砸在底下那人的腳邊。

她起身,一步一步邁下臺階,比他邁步進她寢宮還要四平八穩的行到他跟前。

大紅的繡鞋踩在玉璽上,狠狠碾壓。

她說,“看到沒有,你所肖想的東西,你步步為營的江山,始終在我腳下,你視若珍寶,我棄如敝履!你稱王稱帝如何,不過是個弒君的賊!你稱王稱帝又如何呢……”

她說著說著,滿腔怒火莫名平息,竟對著他,笑得花枝亂顫。

他的目光從她面容前的玉藻移到她腳底下的玉璽,最后,又落到她的如花笑靨上,遲遲未動。

她斂了笑意,一拂廣袖,以帝王的威儀說道——

“再怎么稱王稱帝,你也不過是我的裙下之臣!再怎么稱王稱帝,你也不過是那個在床榻之上求著我喚你一聲郎君的楚臨云!你妄圖與我平起平坐,我偏要高你一等!”

她說得很大聲,存了心思要讓他在眾人面前失了顏面。

果然,她看著他垂了眼眸,看著他斂去了眸中的所有情緒,看著他一點一點的收起了滿腹的心事。

她真是恨透了這樣的他!

若當真恨她,聰慧如他,為何不一走了之,徹底離開這傷心之地?

若不愿離開,為何不始終像床榻之上那般溫柔以待?

關懷備至是他,冷漠無情還是他。

這些年來,從始至終,她傾心以待,他呢,不過是同她做戲!

果真是應了那句情深不壽,她的癡心錯付,全都付諸流水!

她越發的恨了,說的話也越發的狠了,她一手負于身后,纖細的食指交纏在袖中,逐漸緊握。

“我能喚你郎君,也能喚別人郎君,你不過是生得好看一點罷了,可朕身邊的男兒,哪一個不是秀色可餐!稀罕你,是朕蒙了心,一時興起,忘了回頭,但凡有萬千之一回寰的余地,朕絕不看你,哪怕一眼!”她說。

說得信誓旦旦,足夠以假亂真。

他緩緩抬眸看她,看她眼中的冷冽,看她眼中的決絕,驀地,也笑了。

她是女子,卻心狠手辣,殺伐果斷,將一個帝王的薄情詮釋得淋漓盡致。

坐擁皇位,滿目河山,她哪里來的真心,她從來就沒有心!

她能給他傾世溫柔,也能將那傾世的溫柔轉手送給旁人。

就如她說的一樣,她身邊的男兒何其多,個個都長得一副好皮囊,誰又比他差?

且,他們個個都生在一個好人家,個個如她高高在上,個個如她目空一切。

她忙著同這個寒暄,忙著同那個敘舊,一個又一個,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來來回回,無休無止!一個個的,皆擋在他前端,她哪里又能看到他?

她說忘了,忘了回頭……

這個騙子!

她若是忘了,她若是不想回頭,又怎會生出立別人為六宮之首的念頭?又怎會寫出讓別人立于君側的詔書?

她不是忘了,她只是驀然回首,發現了那身為青梅竹馬的良人就在身側,她不過是觸及真心,要將他割舍了。

萬里江山尚且踩在腳底下,何況是他!

只是,她要棄了他?

妄想!

楚臨云不曾猶豫分毫,手中的利刃便沒入女帝皮肉中三分。

他刺的是她的左肩,有意避開了要害。

他不要她死,他只想她昏昏沉沉睡去,而后,待她醒來,他已稱帝,她已為后。

他要的,左不過一個她。

哪怕束縛,哪怕囚禁,哪怕不得她真心,哪怕一生一世都得不到她的真情,他也要!

他要她,要她的身側只有他,只能有他!

他看著她嫣紅的血跡涌出,浸染了長袍,也看著她臉上的恨意變得凌厲。

他故作不痛不癢的說,“你將我踩在腳底下,我也要將你踩在腳底下,往后余生,日復一日,我對你,無真心,只踐踏。”

他要她妥協,要她后悔,要她在往后的日日夜夜里皆攀附他。

不曾想,她身子搖晃幾下,竟直直倒在他腳下,他伸出的手,落了空。

他眼睜睜看著,大口大口的鮮血從她口中噴出,落在紅袍上,變為妖冶的花,一朵復一朵,沒有停歇。

怎么會?

怎么會呢?

他后怕的往后退了一步,掩在袖中的手微微顫抖。

她輕輕的笑了起來,朝他伸出了一只手,明媚可人,一如初見。

他失了心神,卻沒忘記上前執起她的手,將她擁入懷中。

他跪在在前側,失聲大喊,“太醫!太醫!救救她,救救我的……”

女帝二字尚未出口,心口猛地一顫。

他不關心本該在她肩上的長劍何時落在她手里,又為何刺穿他的心口。

他只是癡癡看著她臉上綻放開來的柔軟笑意。

“郎君啊。”她輕聲喚他,一手撫摸上他的臉頰,“如此血海深仇,若有下次,換你君臨天下,我當妃,愿我禍國殃民誅你心,愿你無怨無悔愛我入骨髓,你說,好不好?”

“你說,好不好?”

冷入骨髓的聲音,終日盤旋在耳畔,不依不饒的都在問著相同的問題。

其實,好與不好,她不在意。

當真不在意。

否則,她也不會在他想要回答之際捂住他的嘴,也不會讓他的一切說辭都掩于唇齒間,隨著他眼瞼合上,終其一生,再無出口的機會。

那一世,她身居高位,愛他如命,終逃不過他血洗滁國,一劍寒心的境地。

這一世,她微如螻蟻,他貴為皇親國戚,他們又會如何?

她站在樓上,遙遙看著居于樓下角落中的楚臨云。

他一身布衣,遮不住滿身貴氣,看似落魄,偏一雙眸中寫滿恣意。

隨意不改,散漫不改。

一手托腮,一手很有節奏的敲在桌上,連深思的習慣都不曾變,還是當初那個楚臨云。

還是他,那便再好不過。

重新來過,她已歸來,她,會如何呢?

當然是步步為營,機關算盡,求她所求,毀她想毀。

她邁步,一步一步走下樓梯,一步步走到大堂中央的空桌前坐定……

楚臨云看著大堂中央坐著的那人,信誓旦旦的對瑾喜說,“我覺得,她就是在跟蹤我。”

瑾喜快絕望了。

一連三日,他家這位祖宗都在說這一句話。

可事實不是這樣的。

這是前往瑾臨城的必經之路,都是要去瑾臨城,見面的次數多了點兒,完全沒問題。

楚臨云搖頭,“我在這客棧住了三天,她也在這客棧住了三天,我在哪兒,她在哪兒,會有那么巧的事兒?”

楚臨云從來都是不信的。

不信天底下的任何巧合,不信天底下的任何人。

他堅持自己的看法,還是覺得那個女子就是跟蹤他,就是看中了他的美色,就是在圖謀不軌想要將他弄到手。

他摸摸自己的如玉的臉龐,悠悠然嘆了一口氣。

“唉……”他說,“生得好看,到底是我的錯。”

瑾喜忍無可忍了。

“爺,去往瑾臨城的那座橋斷了,這幾日都在修繕。”

不僅那個女子,所有要進去瑾臨城的人都在這兒。

嗚嗚泱泱一大片,男女老少那么多,他誰也沒瞧見,就盯著人家姑娘看去了是吧?

要看,就偷偷摸摸的看,那姑娘,真不像個好惹的。

那姑娘啊,長得高高的,瘦瘦的,身姿卻很挺拔,行走間,步履生風。

終日穿玄衣,罩一件月牙白的大氅,帶一玄色帷帽,同行的這幾日里,從未以真面目示人。

是美是丑不知道,只知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漠。

瑾喜是吃過虧的。

之前,聽從他家主子攛掇,他壯著膽子想掀了人家姑娘的帷帽,看了那廬山真面目,結果,手還沒碰到帷帽上的一塊紗,人家姑娘一眼掃過來,他當即腿一軟,就跪下了。

從那以后,瑾喜對這女子總是忌憚的。

試想,隔著帷帽都能將他震懾住,要真迎上那雙眸子,還不直接被嚇死?

瑾喜自詡見過世面,身份再高貴的人都見過,唯獨這女子,他是打從心底里有些怵。

“出息!”楚臨云笑罵一聲,霍地站起身來。

站直了身子,還煞有介事的理了理衣襟,確定自己風流倜儻了,才終于邁步朝女子走去。

“爺,三思啊。”

瑾喜伸手要攔,結果顯而易見,他的小短手攔不住那雙大長腿。

楚臨云幾步就踱到了女子跟前,氣還沒喘上一口,就氣勢洶洶的問,“你是不是喜歡我?”

話音剛落,一柄長劍直接橫在了他的脖子上。

楚臨云瞥了一眼。

出手的是那女子貼身伺候的人,十七八歲的姑娘,生得嬌滴滴的,也算可人,那性子同她主子如出一轍,冷得瘆人。

方才不在,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

“離我家主子遠一點。”

說起話來,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字字都是咬牙切齒。

既是憤怒,也是警告。

楚臨云不樂意了,“你家主子喜歡我,這又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我問都不能問了?”

婢女目光一凜,當即就是殺氣騰騰,手中長劍微微一動,楚臨云感覺到,他的脖子上多了一道血痕。

“使不得,使不得啊。”

被嚇了一跳的瑾喜驚呼著,慌忙跑上前,又是給人賠禮又是給人道歉。

奈何,橫在楚臨云脖子上的長劍紋絲不動。

瑾喜怯怯看了女子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