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里的陳設十分簡單,氈帳壁上原本挖有幾扇小窗戶,但此時為著防風,窗上的氈簾也悉數放了下來。
帳內點著數盞油燈,想必是羊油的,空氣中彌漫著一絲動物油脂燃燒時特有的腥膻氣。
正中間有個火爐,爐上的大銅釜里咕嘟嘟沸騰著的奶茶,噴香撲鼻,給山雨欲來中帶來一些和緩的生活氣息。
那銅釜又大又精致,外沿上隱隱看得出各色精致雕花,顯然是來自漢地的貴重之物,即便是搶掠得來,也絕非可以分配給一般牧民家使用的。
劉敬一面恭敬地長揖行禮,一面借著油燈,仔細打量著帳中各人。
只見聶叁席地而坐,正與一名盤腿坐在狼皮毯上、身著褐色毛布長衣的匈奴老者聊天。
那老者虬髯長發,戴著草原常見的錐形尖頂帽,腰間似乎佩有一塊黃金帶牌,若隱若現,時不時晃過一道金光。
看來,紋飾銅釜和金腰帶牌,都暗暗彰顯著氈帳主人的身份,的確是這片部落的頭領,且地位不低,沒準還是個什么小王。
見劉敬進了氈帳,聶叁隨手向他一指,嘰里咕嚕地對老者說了些什么。
老者聞言,笑著向他點了點頭,嘟囔了幾句聽不懂的匈奴語。
坐在側首的一位老年婦女,隨即起身,在地上擱下一塊厚厚的羊毛氈墊,示意劉敬坐上去,又俯身拿起木勺,在大釜里攪和了起來。
老聶轉過頭來,用漢語對他說,
“我和他們說了,你是隨我出來見世面的妻侄,不會說匈語。
這兩位,是蘭氏家族的大當戶與當戶夫人。
蘭氏,也是除了攣鞮家族以外的三大貴姓之一。”
“大當戶?就像咱們的諸侯王嗎?”
“可沒異姓王那么顯貴。
大當戶是匈奴二十四個帶兵首領之一,說不好是個啥官職,反正是個權力不小的官吧。”
每逢遇到職官與稱呼的匈漢轉換,老聶就暗恨自己沒考過吏員,實在分不清朝廷中那些錯綜復雜的官制。
“不礙事的,我大概懂了,就如咱們的一個侯吧。”
劉敬點點頭,見老婦已端來滿滿一碗奶茶,忙起身雙手接過,道一聲“多謝”。
盡管語言不通,種族不同,但對年長者應有的禮數,受齊地儒家文化熏陶的他,還是做得一絲不茍。
只見那當戶夫人,戴著巨大的金包玉耳墜,隨著動作而搖晃生輝,想必價值不菲。
她看劉敬文質彬彬又十分恭敬,不禁和善地抿嘴笑了。
老聶見他舉止知進退,不是一味狂妄驕矜之輩,也放下了一顆心,
“我與他們都是老熟人了,你且安心歇息。
據他們說,這多半是場小風暴,大半日即可過去,不必太過驚慌。”
劉敬應了一聲,小口啜著滾燙的奶茶,心思卻一直系在戶外。
曠野上的風聲,明顯強烈了起來,似乎還摻雜著駭人的呼嘯聲,似百鬼嗚咽悲鳴,令人心驚。
他悄悄掀起一側的窗蓋窺探,只見門外拴著的密密麻麻的馬匹和駱駝,皆憑著生物避險的本能,趴臥在地面,把頭頸垂低,努力將身體縮到最小。
忽然,門簾猛地又掀起來,一陣夾雜著泥土氣息的冷風撲面而來。
伴隨著寒風,一個高大健碩的身影,倏地闖進了帳中。
劉敬還沒看清來者的長相,但覺身邊老者與老婦,包括聶叁,皆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站了起來,手撫胸口,深深彎下腰去鞠躬。
***
劉敬不知所措,但察言觀色,料到這不速之客的地位必定更勝當戶,便以漢人禮數,作了一揖。
那人咧嘴笑了,口中一連串說著什么,快步搶上前,把老當戶夫妻二人扶起,又沖老聶點個頭,算是回禮,然后扭過頭來,略帶好奇地打量劉敬。
直到此時,劉敬方看清來人的面容。
只見他相當高大,連踏進門時都得彎一彎身子,寬肩細腰,長發在腦后結成椎髻,髻上插著無數金燦燦的配飾,卻都是黃金雕就的虎豹狼鷹等猛獸猛禽形狀。
饒是如此,仍有無數不聽話的茂密卷發從皮帽的邊緣鉆出來,更襯得他高鼻深目,冷峻輪廓如刀削斧砍般精致。
老聶忙從旁用匈語介紹一番,那人眼中的好奇更盛,以戴著皮手套的手指指老聶,用零碎的漢語問劉敬,
“你,他兒子?他兄弟?”
長得這么好,居然還會點漢話,可惜眼神卻不咋地,我長得與老聶哪里相像了,劉敬腹誹著糾正道,
“是妻侄,妻侄——”
“……”那人一臉困惑。
“算了,老聶你來講吧。”劉敬只得又一拱手。
眾人一陣忙碌,讓那青年坐在老當戶的狼皮氈上,又急著斟酒、倒奶茶、拿出各色奶酪肉干。
老聶解釋了半天,青年滿意地點點頭,又瞅了劉敬一眼,便自顧自與當戶夫妻說起來。
老聶湊到劉敬身邊,低聲道,
“你今天可是有奇遇了。
這是冒頓的第七個兒子,七王子哀嫩。”
“原來是皇子啊,難怪氣度不凡。”劉敬亦微微一驚,追問,
“是大閼氏生的?是太子嗎?”
“不是,二王子稽粥才是太子。
但哀嫩也是大閼氏所生,與太子同父同母,感情很好。”
“這匈奴的王子們,都四處亂跑嗎?連個隨侍也不帶?”
“還是帶的,估計都去了別的帳里。
聽他和老當戶說,是為了趕一頭大白狼才跑偏了路,不得已進來躲躲大風。
別看哀嫩年輕,可真是天生驍勇無敵,當年打東胡,主要靠著他了。”
提到大風,劉敬忽地一激靈,猛拍大腿哀嚎道,
“節!節!我節還在車上插著呢!”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就眼瞅著劉敬一陣風似的躥到帳外,過了半晌,又披頭散發地跑了進來,渾身已被吹得凌亂不似人形,懷里卻牢牢摟著一根帶三層赤色牛毛的長竹竿。
“我看天色已是全黑,想那大風馬上就要來了。
幸好這節沒事。”
劉敬輕撫著節上重重縷縷的牛尾毛,面上全是僥幸。
哀嫩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
***
匈奴草原上的颶風,似乎也刮進了洛陽宮城,這日,劉季來到北宮呂雉殿內,卻是為著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
“我想著,如意一天比一天長大,該開始識字讀書了。
太子有太傅,是不是也該給他找個老師?
你如今是皇后,不能總顧著自己生的孩子啊,也要母儀天下才是。”
劉季屁股還沒在榻上坐穩,批頭便問。
“如意?
如意剛滿三歲,是不是早了點。”
呂雉被問得一頭霧水,想了想,又道,
“不是還有叔孫通嗎?
要不,就讓叔孫通每次給皇子們上課時,多帶他一個。”
“我問了,叔孫通百般推辭,說不會哄年幼的孩子,教不了。”
劉季沒好氣地說,
“我看如意這孩子,明明聰明異常,渾不似尋常孩童。”
呂雉心內發笑,她可絲毫沒看出如意有什么生而早慧之處,只是有個機智的母親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