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媼?哦,是戚姬向陛下求來的那名內傅吧。
聽說張敖年幼時,趙媼也曾照顧過他。”
呂雉話家常似的輕快地說,
“真想不到,趙媼看上去也一把年紀了,居然還有個那么年輕的女兒?”
趙媼初到洛陽宮之際,她曾細細盤問過此人,只見她身材矮小,面容和藹,溫良恭敬,慎而寡言,與尋常貴族子弟家中的保姆無異。
但如此貌不驚人的老婦人,居然盤根錯節地連接著這么多復雜的關系,令人不得不防。
提起趙姬的年紀,劉季回想了片刻,有些不確定,
“哦,她似乎并非趙媼親生,而是自幼收養的。她們一家子仿佛都來自箕子朝鮮,刀舞跳得可真好。
咳,記不清了,不相干的人,誰白白記得那么多事。”
“那,可需安排把趙姬接來洛陽?”
“不必了吧,洛陽宮里的人夠多了,來來去去的,看著煩。”
他從未將那個趙國女子放在心間分毫,露水情緣只是親征凱旋歸途上的一段小插曲,就像趙地的北風吹落枯葉,飄過去就飄過去了。
見皇帝不置可否,呂雉隱隱感到不踏實,總覺得其中尚有什么關節未參透,還是把相關人等都安置在自己眼前,日夜觀察比較穩妥。
于是,她又補了一句,
“趙姬嘛,畢竟已經服侍過陛下,若往后繼續住在趙王的后宮里,只怕諸多不便,再引來什么閑言蜚語,也是不好。
還是把她接來罷。”
“不緊要的事,以后再說吧。
張敖為人謹小慎微,只怕比我自己親生的孩子,待我還要更恭敬些。
趙姬即便依舊住他宮里,他也定會安置妥當,這倒是不礙的。”
哪怕趙姬有孕了,胎兒的父親是誰,也還不好說呢,把人接來洛陽做什么。
劉季暗想,嘴角不禁抽動,鼻子里哼出一聲,憶起趙王張敖以身試藥、畏手畏腳的模樣,話里話外透出隱藏不住的不屑與譏諷——
事出反常,必有妖。張敖與他之間,何來什么無緣無故的愛與尊重呢?
他如今的一舉一動,要么就是被皇帝的聲威嚇破了膽,徹底從根上絕了二心,要么,就是天下第一善偽裝之人。
劉季又聊了聊呂釋之的近況,說看他身子骨日見壯碩,倒是比在洛陽時康健了不少。
二人閑話半晌,劉季在榻上躺得昏昏欲睡,忽想起一件至關重要的事,一骨碌爬了起來,正色道,
“盧綰此次隨我出征,立了不少功。
你改日把他家女眷宣進宮來,褒獎一下,給盧家上下長長面子。”
***
“不消你說,這幾個月,我已見了盧家嫂子好幾回了。
我與她相識十余載,那時你們出門打天下,我們兩家毗鄰,時時守望相助,這份情誼,我自不會忘。”
呂雉有些發慌,心知該來的還是躲不過,只假意裝作聽不懂劉季話中的意味,只用家常閑話帶過。
“好,你做得很對。
盧綰將來的擔子會很重,給他再大的榮耀,也是應得的。”
劉季慢悠悠地說著,呂雉眼中的光卻瞬間暗了下去。
燕國的王位不會空懸太久,值此良機,劉季心心念念的“親賢并封”,勢在必行。
那個被他推出去試探群臣反應的“親”,便是寵臣盧綰,而盧綰一家的悲劇,在這一刻,便緩緩拉開了帷幕。
盧家大嫂憨厚的面容,猛地浮現在眼前,她生得比呂雉高大,聲音洪亮,胸無城府,圓圓的臉上永遠和盧綰一樣,掛著沒心沒肺的笑。
在歷史上,盧綰封燕王,只是皇帝“因親封王”的第一步,盧綰與劉季雖親厚如兄弟,卻畢竟不姓劉。
五年后,劉季最終還是將剿滅異姓王的鐵手,伸向了燕國。
燕王盧綰身為棄子,又驚又怕,悟出自己只是皇帝過河拆橋的工具,只得遁入匈奴,郁郁而終。
太史公惜墨如金,卻在盧綰列傳中用了整整兩句話,講述了在盧綰病逝草原后,其妻千里迢迢孤身從匈奴趕回長安,與呂后相約著再見一面。
而彼時的呂后亦已病入膏肓,心力交瘁地忙著為身后呂家諸人布局,兩姊妹雖同處長安城,此生卻再也未曾見過。
李斯想牽黃犬復出東門逐兔,盧綰妻欲留個清白、落葉歸根,只可惜山長水闊,造化弄人,他二人的愿望,都求而不得。
***
此時的呂雉,低垂眼簾,用手輕輕按壓著織金敷彩綿袍上的細微皺褶,試圖用掌心的溫度將它們抹平,卻只是徒勞。
思忖片刻,她抬起頭,決心替盧綰家再搏一搏,
“劉家與盧家比鄰而居幾十年,你與他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兩家人親厚無間。
我記得你說過,盧綰是你此生摯友,再也找不到像他這樣待你赤誠的人了。”
“是啊,起初沒人信我能成事,只有盧綰不管不顧,一心只認我這個大哥,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劉季的語氣中滿是感慨,誰能想到,當年從沛縣一同打出來的患難兄弟,如今一個成了皇帝,一個成了太尉。
“盧綰的能耐究竟幾何,你與他是至交,心里最清楚不過。
他既不擅長打仗,也不會理政,只有一片對你的忠心。
不如就讓他做個富家翁,好好培養他的兩個兒子為國效力,豈不是很好?”
這幾句已經相當露骨了,盧綰將任燕王一事,劉季并未對她挑明,她此刻也不便多言,只能旁敲側擊,想喚起劉季的舊情。
“哎,你懂什么,國家大事,別妄自揣摩。”
劉季不耐煩地揮揮手,又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盧綰的能耐,正合適。”
呂雉默然,緊抿著嘴唇,不再說話。
他口中的正合適,可謂貼切至極——
盧綰既有著一點能力,能幫他守住北邊燕地國門,又沒有過多的軍事才能起兵抗漢,絕不是朝廷的對手。
而且,他性格柔和,優柔寡斷,真到那一日,他斷無可能搶在劉季動手之前率先反叛,只有引頸待戮的份兒。
嗯,確實是正合適,一枚正合適的棋子,一枚正合適的棄子。
高祖劉季辨人、識人、用人之狠辣,名不虛傳。
半晌,呂雉擠出一絲笑容,溫言道,
“既然陛下說了,那我改日便再請盧家嫂子進宮一趟,吃吃茶,聊聊天。”
“行,盡快吧,讓朝臣們都看看。
說到底,我才是皇帝,我想重用誰,那是我自己的事。”
劉季看了她一眼,語重心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