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確聽完刑恕和蔡京的話后,一宿沒睡。
要不是顧忌著,宰執私下夜會,一旦傳出去,就會被天下彈劾。
他恨不得連夜就去找宰臣們討論這個事情。
當然,蔡確也不會傻坐、干等。
當夜,他就派了他的兒子們,拿著他的信物,一個個的登門去尋了宰臣。
韓縝、章惇、李清臣、張璪、安燾——他故意沒和王珪說。
順便,蔡確還特意的派下人去了一趟曾布宅,問了一下,曾布的答書很有意思:不知右揆所謂何事?
揣著明白當糊涂,但也是間接承認了,保慈宮皇太后詔他詢問春秋經義之事。
這下子,蔡確感覺自己的屁股好似長了瘡。
連夜又繼續派人去汴京城的各個夜市里的瓦子和夜市的街上打探。
回報的消息,一個比一個勁爆!
夜市瓦子里的措大們,不僅僅全部知道了,延安郡王純孝,好學、知禮的事情。
就連路上的孩童,都知道了,很多人都能繪聲繪色的描述細節,仿佛他們就在現場,就在大內親眼看到了一樣!
汴京城中,各種消息滿地飛。
甚至有那閑漢在議論:朝中相公們,怕不是都已經不忠于官家了?不然延安郡王純孝、好學如此,他們怎么可能無動于衷!看來,朝中果然全是小人啊!還是得司馬十二相公回朝主持大局才行!
蔡確聽完下人的報告,眼皮子跳個不停!
這才幾天?!
他怎么都沒有想到,輿論竟然已經發酵到這個地步了!
而且,蔡確馬上就從這里面,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
汴京城里的措大,什么時候,這么懂國朝大臣的排序和資歷了?
還司馬十二相公?
你可真懂啊!
于是,蔡確徹夜未眠。
天還未亮,就已經急匆匆的帶著元隨出門,直奔宣德門,皇城大門還未開啟時,他就已經到了宣德門下。
然后,在宣德門下,蔡確見到了他同樣一夜未眠的諸位宰臣。
章惇、張璪、李清臣、安燾,都頂著一個個黑眼圈。
知樞密院事韓縝雖然看上去挺正常的,但他也早早的到了宣德門下。
大家聚在一起,一討論,一溝通。
然后,他們發現了更多,過去這幾天,被他們忽略掉的消息。
現在,不止是汴京城里,全在議論。
整個開封府,都已經議論紛紛了。
據說,就連白馬縣那邊,都已經人盡皆知!
這樣一看,恐怕北京大名府、西京洛陽,也應該知道消息了。
眾人頓時腦袋昏昏,暗罵不已。
每個人都知道,他們失分了!
而且,失大分了!
一時疏忽,就可能釀成大罪!
萬一,萬一,此時此刻,西京洛陽、北京大名府,乃至于河陽等地的重臣的奏疏,都已經用急腳馬遞上路了。
那么……
他們這些宰臣,何以自處?
舊黨眾人,就有話要說了:公等身居廟堂,備位宰輔,上不能佐天子,下不能安萬民,國家養公等何用?
特別是司馬光那張嘴,若被他抓住了這個機會。
每個人都知道,司馬光肯定會將他們在這個事情里面的蠢笨、遲鈍夸大一百倍,然后借著舊黨控制的士林輿論,傳到大宋每一個軍州地方去!
對士大夫來說,名聲要是臭了,和死了沒有區別!
當初,寇準寇萊公被貶雷州司戶參軍,到了雷州后,當地百姓聽說了寇相公來了,十里八鄉的百姓,紛至沓來,人們看到寇相公沒有居所,就紛紛動手,為他蓋房修屋。
當地士紳,也紛紛獻出家里的婢女、下人,去服侍寇準。
可等到丁謂被貶雷州,當地人唾棄他,連在路上見到,都要掩面。
不過,在宣德門下的宰臣們很快就發現,王珪沒有來!
然后大家立刻統一意見:昨天王珪說了那樣的話,中書舍人,已經記錄了下來。
要是真有人來怪罪大家,那就都推給王珪——皆王珪棗膏昏鈍,猶豫不決!
死道友不死貧道嘛!
此外,無論舊黨老臣們,如今是否已經以急腳馬遞上書。
只要他們這些在朝的宰執,可以搶走那些馬遞未能入京之前,就將立儲之事確定。
那么,誰又能說他們的閑話?
尤其是蔡確!
他可是有著官家顧命托孤的口諭在身,到時候,完全可以搖身一變,將定策擁立之功,據為己有!
故而,想清楚后,蔡確內心已經壯志滿腹,躊躇不已!
……
終于,慶寧宮那被御龍直守的嚴嚴實實的宮門,被人打開了。
一個內臣,來到群臣面前,道:“圣人口諭,著群臣入宮!”
于是,王珪、蔡確,立刻領著眾人,上前一步,拜道:“臣等尊奉皇后殿下教旨!”
心中也都有著震驚:
皇后果然在慶寧宮?
傳說是真的!
延安郡王,純孝、好學,知禮明禮,尊圣人之道,行圣人之禮。
于是,純孝天子,孝慕于太后,恭孝于皇后膝下。
為天子祈禱,手抄佛經,上書祈禱之詞:且愿太母萬壽、母后千秋、母妃長樂!
篤禮至斯!守禮如此!
可堪天下表率也!
奈何他們這些宰臣,這些時日,卻只顧著爭權奪利,以至于,連這么大的事情,連汴京市井之中的議論,也沒有掌握!
真是該死!
真是可恥!
好幾位,被李憲案動心的宰臣,都在心中埋怨著、懊悔著。
帶著這種心情,群臣持芴而入,恭恭敬敬的在那內臣引領下,步入了慶寧宮中。
然后,就被帶著,到了慶寧宮的寢殿內。
群臣一入內,那寢殿之中的一張韓床上,帷幕已經被人放下。
皇后的身影,在帷幕內若隱若現。
帷幕內的皇后,將一個孩子,放在了她的膝蓋上,以便讓這個孩子的模樣,能讓群臣看到。
那孩子看上去瘦瘦的,但臉色紅潤,模樣周正、精俊,眉眼之間隱約有著幾分與官家相似的神采。
他雖被皇后放在膝蓋上,但儀態卻很端正,身體坐的筆直,看著眾人。
他的那一雙眼,雖然眼眶略微有些發紅,似乎有一些紅腫,好似哭過一般,可那雙小小的眼睛,看向群臣,眼神平靜、淡定、從容。
仿佛已經無數次,看過群臣們,來到他面前一般。
也似乎是已經經歷過無數次類似的場景一樣。
宰臣們持芴而拜。
王珪作為左相,壓抑住內心的忐忑和緊張,上前一步,拜道:“臣,尚書左仆射、門下侍郎珪,敬問皇后殿下無恙,拜見延安郡王殿下,唯殿下無恙!”
蔡確和其他宰臣,則持芴對著那床榻上的延安郡王以及延安郡王身后帷幕珠簾中的皇后一拜。
“本宮無恙!”向皇后的聲音,從帷幕內傳出。
“我無恙!”皇后懷里的延安郡王,輕聲說著。
聲音雖然輕,但非常平穩,沒有半點緊張,也不存在絲毫的意外。
群臣借著眼角的余光,悄悄觀察這位殿下。
發現他的神色,依舊平靜如常。
而且,看向群臣的眼神,始終保持了平靜。
和去年那個在集英殿上,望著群臣禮拜,稍有緊張,略帶害怕的皇子,幾乎就是兩個人。
……
趙煦被向皇后抱著,放在膝蓋上。
他靜靜的,看向他眼前的這一個個宰臣。
尤其是那個站在最前面,身服紫袍大袖公服,頭戴長長的展腳蹼頭,面容富態,身材略顯佝僂的老臣。
雖然,趙煦的記憶里,已經完全遺忘了有關此人的模樣。但他的聲音,趙煦絕不會記錯的。
多少個午夜夢回,多少次噩夢驚醒。
他都會記起那個聲音,那個在福寧殿外的蒼老聲音。
“請皇太后權同聽政,以俟康復!”
同樣,趙煦也記得很清楚,他親政后,是如何清算這個人的。
“臣無二志,戒在懷奸!國有常刑,議罪難逃……故金紫光祿大夫、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贈太師王珪,竊文華之上科,躬柔險之陂行,馴至顯位,遂居冢司……指朝廷為家,用社稷為私計……陰持兩端,不顧大義,僅免生前之顯戮,更叨身后之余榮……貶從散秩,追正誤恩,庶令官邪,咸知警憲,可特追貶萬安軍司戶參軍!”
趙煦在心里,輕輕的念著這些字詞,在他親自授意下,由時任翰林學士蔡京所撰的制詞。
這些文字的每一個字,都將王珪的一生徹底否定!
包括他的才華、文章、政績、功勞……全部否定!
然后就是徹底的清算。
剝奪一切朝廷待遇,剝奪所有贈官爵位、榮譽!
王家子孫,一切恩遇,盡數褫奪!
打入另冊,王珪子孫、子弟,永不得注闕京畿諸路及相同資序官職!
在制度上,將王家后人的晉升之路堵死!
可惜……
趙煦在心里搖搖頭,他那個好弟弟,一上臺就忘了他的皇兄是如何恨王家的。
王珪家族禁錮被解除。
于是,王家招了一個孫女婿,他的名字叫做:秦檜!
在現代,趙煦看到這一節,又看到了秦檜炮制莫須有之罪,殺岳飛于風波亭時,他笑的眼淚都要掉出來了。
真的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
想到這里,趙煦就直勾勾的看向王珪,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凝視著這個上上輩子,幾乎讓他陷入死地的宰相,這個膽敢勾結外戚,膽敢起心思另立儲君的宰相!
這一次,趙煦發誓,不會給王家機會了!
因為,他肯定會生兒子,會生很多兒子!
只要有繼承人,王家,永世不得翻身!
王珪被他看的,卻有些發毛了,忍不住的低下頭去。
他或許是做賊心虛吧?
趙煦在心里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