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現代留過學

第四十七章 耆英會

司馬光乘上一葉扁舟,到了岸邊。

兩個粗壯的使女上前,為他解下蓑衣,接過蓑帽。

服務了他數十年的老下人,端來了煮好的茶湯。

司馬光飲下一口,茶葉苦澀的味道和姜片的辛辣,在口腔里暈開,讓他的精神得以一振。

“相公!”一直在旁邊等待著的范祖禹,此時才拱手拜道:“京師來了消息!”

“辛卯日,已立皇太子!”

“皇第六子,延安郡王更尊諱曰:煦,立為皇太子……”

司馬光微微頷首,面朝汴京方向,拱手拜道:“國家有后,社稷有嗣,天下幸也!”

對司馬光來說,對在這洛陽的元老重臣們來說。

當今官家,雖儼然有圣君風范,可是……卻走錯了路!

許多人早就在等待著,這位陛下宮車晏駕。

只是沒有人說而已。

如今,這一天終于將要到來!

最重要的是——他的繼承人,才只八歲!

八歲的太子、天子,可塑性是很強很強的。

只要將之帶上正軌,天下事可興也!

范祖禹卻是咽了咽口水,小聲的道:“旨意,似乎有些……”

“嗯?”司馬光問道:“旨意怎么了?”

范祖禹低下頭去,說道:“汴京消息,圣旨以皇太后殿下權同聽政,皇后殿下權同佐理軍國事!”

司馬光錯愕的抬起頭來。

“王玉禹和蔡持正瘋了嗎?”

“自古以來,何來兩宮聽政的故事?”

“我要上表言此!”司馬光當即就做了判斷。

這肯定是朝堂上的新黨大臣搞出來的!

天子臥疾,一病不起。

少主幼沖,春宮懵懂無知。

肯定是王珪、蔡確等人,誆騙了兩宮!

這個事情,他司馬光必須管!不管不行!

不止如此,司馬光還決定,寫信去許州、揚州、大名府,聯絡其他元老重臣。

甚至,還可以寫信去江寧,問問那個拗相公——王介甫,這是你指使的嗎?

范祖禹卻拉住了司馬光的袖子。

“純甫?”司馬光皺起眉頭:“可是其中有隱情?”

范祖禹點點頭。

司馬光沉吟片刻后問道:“說說看……到底怎么回事?!”

范祖禹于是就將他得到的消息大概,和司馬光說了一遍。

司馬光聽完,滿臉的不可思議:“確定嗎?”

范祖禹點點頭:“應該是確定了!”

“若相公有所懷疑,最遲明日,汴京來的馬遞就當送來辛卯日的朝報和當日在汴京的小報了!”

司馬光深吸一口氣。

“家和萬事興……”他沉吟著、咀嚼著,然后贊嘆道:“陛下真乃圣哲天子!”

只是……

陛下既然知道這個道理,為何卻只相信王安石和王安石提拔起來的那些新法小人?

任由他們禍亂國家,破壞祖宗制度?!

司馬光在心中搖著頭。

然后,他就看著范祖禹,問道:“純甫以為,汴京來的消息,可信否?”

范祖禹自然知道,司馬光指的是什么?

那位春宮元良,大宋如今的皇太子殿下的種種傳說!

若是在今日之前,范祖禹大概會搖頭。

汴京傳來的消息,都是些什么啊?

八歲的皇子,日抄佛經兩卷,送天子御前祈禱。

不止如此,這個皇子對于禮法,還分得清楚!

為父祈禱之余,還知道要給太母祈禱萬壽,母后祝禱千秋,祈佑母妃長樂!

這就真的是有些過了。

八歲的孩子,哪來的這樣的行動力和執行力?又哪來這樣的認知和見識?

不過,這并不妨礙,洛陽眾人在得到消息后,立刻就開始寫賀表。

天家嘛,不都是這樣好面子?!

既然天家想吹,那么大臣自然不會掃興!

可是,汴京來的消息,越來越夸張。

皇子篤禮好學,年僅八歲,便已通論語、孝經,仁圣之言,隨口而出,圣人教誨,銘記于心。

他甚至開始向太母求學!

太母賜春秋之義,皇子讀而通之,謹奏太母:若鄭伯擒而不殺,以仁義禮法誡于段叔,則段叔將何以對鄭伯?

消息傳到洛陽,所有人都是張大了嘴巴,然后接著回去寫賀表。

太后想要捧自己的皇孫,想要讓皇孫在天下人面前的形象光鮮亮麗。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范祖禹隨司馬光修資治通鑒,手中史料,車載斗量。

相似的例子,史書上不知道有多少。

比這更夸張、更離奇的事情都有。

左右無非是當政者為了粉飾自身而刻意制造出來的虛妄。

旁的不提,本朝的天書事件,就是人盡皆知,士大夫皆以為恥。

哪怕天家現在也是能不提就不提。

但,今日從汴京傳來的消息,卻委實是叫人深思。

皇子……不,現在應該是皇太子殿下了。

這位殿下,移殿御前后,表現出了叫人驚訝的智慧。

特別是,面對宰臣詢問時,能夠條理分明的說清楚他個人的意見,同時還沒有逾越任何禮法。

假如汴京那邊的消息,確實不虛。

那么范祖禹,就不得不回過頭去審視之前那些被他認為是皇宮大內的太后、皇后,為了粉飾皇子而特意放出來的種種美化事跡。

他不得不去想——萬一……萬一,那些事情真的是皇子個人做的。

那么,如今洛陽城中,元老賢達們,對于那位大宋元良殿下的一切揣測和想定,都得推翻重來。

想著這些,范祖禹就拱手說道:“相公,下官以為,若汴京所言種種皆為不虛,那就真是社稷之幸,國家之幸也!”

洛陽群賢,退居洛陽十數年,就是在等這樣一個機會和可能。

官家,固執己見,已經徹底被府庫里的金銀銅錢,迷住了心神。

可他哪里知道,天下財富是有定數的。

不是在官府,就是在百姓。

現在,朝廷的錢多了,百姓的錢自然就少了。

百姓無錢,民生凋敝,萬業蕭條啊!

如此一來,官府府庫里的錢再多,又有什么用?

司馬光卻并沒有回答范祖禹,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范祖禹見著,不由得好奇起來,拱手問道:“相公,您在想什么?”

司馬光眼神迷離了一下,看著在他面前,和他昔年壯年時,幾乎沒有太多區別的范祖禹,沉吟片刻后,悠悠說道:“老夫在想一個事情……”

“敢問相公是何事?”

司馬光抬起頭,看向蒼穹:“如純甫所言,立儲制詞之上,以皇太后權同聽政,皇后權同佐理軍國事……乃是宰輔御前請于春宮元良后,群臣殿上集議后奏請兩宮而來……那么……”

“純甫隨我修書也有十余年了,當知道,自古以來歷代女主臨朝處斷軍國之權,皆出自于上授!”

“本朝章獻明肅皇后,垂簾治國之故事,便是因真廟遺詔而來!”

“可如今,兩宮垂簾聽政,卻是宰輔請于元春宮良后再奏于兩宮所來……”

“雖并非直接由春宮元良旨意而來,可也與春宮元良脫不開干系!”

“既然如此……”

“春宮元良來日,也可以一紙詔書,收回權柄!”

范祖禹聽著,不太明白,問道:“相公,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天子若是成年,兩宮自當還政天子!”

司馬光聞言,笑了起來。

對范祖禹的回答很滿意。

這是沒有受到朝堂污染的純正君子之言。

所以,他對范祖禹點頭:“純甫說得對!”

天子成年之后,無論是皇后還是皇太后,都將自動喪失對朝政的處斷權,都應該主動歸政于天子!

這不僅僅是禮法,也是制度,更是士大夫們的原則。

可是,司馬光知道。

這種禮法上正確,制度上天然合理,士大夫們全體認同的東西。

在朝堂上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當初,章獻明肅垂簾,可是連天子冠冕都穿過的。

仁廟成年后,這位皇后,無視了朝野上下要求歸政的呼聲。

她將權力,一直留到自己咽氣的那一刻!

司馬光的父親司馬池,就經歷過章獻明肅垂簾時期的朝堂。

所以,司馬光記得自己父親對章獻明肅垂簾時期的評價:幾與武后無異!

那么,問題來了。

假如將來皇子成年,而兩宮不愿歸政或者說有一位不愿歸政,怎么辦?

范祖禹看著司馬光的神色,也終于反應過來。

在資治通鑒書局中,范祖禹負責的是唐代部分史料的整理和匯總、編輯。

他哪里會不知道,那些唐代宮廷內部的血雨腥風?

只是,范祖禹毫不擔心。

“相公不必擔憂!”范祖禹拱手勸道:“我朝自有法度在!”

大宋不是漢唐。

大宋文治,經歷百年之后,已經達到了前無古人的高峰。

條法、例法、成法,無處不在,無所不包。

雖然有冗官之弊,卻再無漢唐之亂政。

尤其是在經歷了仁廟時代后,制度上已經杜絕了女主亂政的可能性。

當初,慈圣光獻垂簾,就被韓忠獻公率著百官,逼回了保慈宮。

士大夫們,只會認同天子秉政的合法性。

太后、皇后聽政,只是事急從權的無奈之策。

只要天子表現出,他可以秉政的能力。

那么不需要天子本人開口,士大夫們就會動手,讓太后、皇后歸政!

司馬光聽著,只是笑笑。

這個后生晚輩什么都好,就是太年輕,也太天真!

兩人正說著話,就有著下人來報:“相公,文太師遣人送來請帖,請您今夜至洛陽資圣禪院相會!”

一張鎏金的請帖,被這下人,呈遞到司馬光面前。

司馬光接過請帖,打開一看。

便見著請帖上,用著‘尹叟敬拜,迂叟敬啟’的文字。

他頓時就笑了起來。

尹叟就是那位已經致仕的三朝元老,太師文彥博的雅號。

而司馬光自號迂叟。

將請帖收起來,司馬光對范祖禹道:“看來文太師也坐不住了!”

“純甫啊,準備一下吧,今夜隨我去與諸位國家元老,文壇耆英相會!”

“自富韓公去世后,洛陽耆英,已久未聚會矣!”說著司馬光就露出懷念的神色。

熙寧變法之后,朝堂上的君子正人紛紛或主動或被動的出外,然后匯聚到洛陽。

于是,在文潞公(文彥博)、富韓公(富弼)的倡導下,十二位元老大臣,在富韓公之家,置宴備酒,號為耆英盛會,時人稱賢。

后來,留守北京大名府的王拱辰聽說了,派人送來書信,也說要加入。

于是在文潞公的主持下,邀請了知名畫家鄭奐,在洛陽新建的資圣禪院內的耆英堂,繪十三元老畫像,垂于堂中。

這就是名動天下的洛陽耆英會的來歷。

可惜,自富韓公不幸去世后,耆英會的元老們,已經很久沒有相聚了。

大家都在各玩各的了。

譬如說,司馬光自己組了個率真會。

文彥博則組了個五老會玩。

留守北京大名府的王拱辰也組了個同年會游戲。

如今,時隔兩年,耆英會元老再聚資圣禪院耆英堂,又是一次盛會!

……

注:春宮、青宮,都是唐宋太子宮的代稱,元良:皇太子的代稱。

一般大臣是不會在私下場合,直接稱呼皇太子的,都會代稱、指稱,以示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