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里?”
這樣的回答既是有些出乎了趙福生的意料之外,細想之下又仿佛在她預計之中。
她嘆了口氣:“縣里果然出了事。”
何二叔有些不知所措,不由看向錢發。
趙福生嘆完,再問:“你怎么知道縣里也在下雨的?”
錢發雙手撐著膝蓋,何二叔從他的舉動間沒有得到提示,只好不安的道:
“因為兩個多月前,縣里來人收稅,說是想趁著年底時節,將明年開春的稅收提前預支一些——”
何二叔雙腿直抖:
“我們這邊以往收稅的人是鎮上的人,姓什么不知道,但臉有些黑,說是行三,因此大家叫他黑三爺,年年都是他,今年卻換人了,當時說是縣里來的大爺,提了一下縣中的情況。”
趙福生就問:
“這位縣里來的差役提到縣里下雨了?”
何二叔點頭:
“說是縣里今年多雨,怕是災荒年,好些人田、地受災了,怕糧不夠,所以才想在縣下的村鎮提前收一些預支上。”
聽到這里,趙福生心中不由一沉。
“可是不瞞這位大人,我們村里哪有多余的錢啊?”何二叔苦笑了一聲,從腰側取下一個旱煙袋,捏了把煙絲塞進煙桿中,將其壓了又壓,這才舉著煙絲放到篝火上點著:
“褲腰帶都要勒斷啦,一文錢都擠不出來了。”
他搖頭:“正愁明年稅呢,還沒到時間,又催上了。”
篝火噼里啪啦的響,熱浪下,何二叔的臉上愁云密布:
“當時我們就求大老爺寬限,老爺說,他們也是帶命令辦事兒的,否則上頭怪罪下來,誰都跑不了,還勒令我們在半個月之內將稅交齊,否則出了災禍得自己負責。”
當時收稅的人走了后,何家村的人愁得好幾宿都睡不著。
后來時間一晃到了半個月后,大家提心吊膽,深怕遇到縣里來的差役鎖拿村民。
“結果竟無事發生。”何二叔怪道:
“我們還當縣里的大老爺們體恤我們手里無錢,所以暫緩催稅罷了。”村民正心中暗自慶幸,“哪知過不了幾天,就開始下雨了。”
上陽郡的夏秋時節天氣是陰晴不定的,有時也會下雨,初時村民不以為意,可哪知這一場雨卻綿綿不絕。
下了約五天后,村里一個名叫何安的年輕后生突然死了。
“這娃子是村里人,還很年少,沒滿二十呢,心眼兒很是靈活,是跟著人做學徒的,學的就是泅水。”
何二叔提起這事兒,臉上露出恐懼之色:
“我們這邊不像黃蟆鎮的人離江近,村里不是人人會游水,可是也有一些人是拜了師父學水上討生活的行當。”
何安從小是拜了干爹,跟人學游水的,一年四季都在縣下的白陵江邊靠水吃飯,每月拿回家的錢還不少。
“結果兩個月前突然傳來消息,說他淹死在了江中。”
這件事情太有疑團了。
他自小習水,水性很好,村里人還戲稱他‘江里小白龍’。
“往年端午的時候,縣中要是有什么活動,都要雇他參加,他下水就像回家,怎么會突然掉水里淹死了?”
何安的父母哭天搶地,懷疑是他的師父亦或是船上的人看他不慣,將他殺了。
船上的人也說不出好歹,說是出事前半點兒沒有征兆。
同屋的人是夜半發現他不在床上,只當他是起夜,到第二天早上,才看到他尸體浮現在江中,這才知道他出事了。
事后將尸體打撈上來,先讓人送了消息回村中,船上的人還派人將他尸體送回何家村。
一并送來的還有幾百錢,供他家里將兒子入土為安。
但何家人哪肯甘休,當場就險些打起來了,還準備要賣田賣地決意要跟帶他的師父打官司。
“前一天村里人還商議著怎么將他家的田賣了湊錢進城找狀師,當天晚上就鬧鬼了。”
何安的尸體停在屋中,村里人還沒有發喪,當時都聚在何家商議,哪知一回頭就有人發現何安尸體不見了。
何二叔說到這里,臉頰的肌肉因恐懼而抽搐了數下。
這個時節誰來偷尸啊?
當時村民還懷疑是船上的人來干這事兒,想要毀尸滅跡,正義憤填膺之際,怪事發生了。
何安回來了。
有外出撒尿的人說是碰到了何安,還跟他說了幾句話。
當時這個人腦子不清醒,沒覺得有哪兒不對勁兒,回來之后經眾人一點醒,立時嚇得口吐白沫,暈死在原地。
大家一聽這個人鬧了鬼,心中有些發毛,何家也不敢再呆了,都想回家。
這暈死的人也被家人抬了回去,說是第二天還沒醒。
哪知到了第二天時,這個前一天見過何安的人也死了。
“這一場雨就下到了現在,村里人也接連死了不少。”
村里人手里沒錢,也無人敢報案,只好一面攢錢一面祈禱,希望上天開眼,讓這禍事快快消去。
“至今已經兩個月了,這才將大人們盼來了。”
何二叔說完后,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
村里人愁眉苦臉,默默的望著趙福生等人。
趙福生道:
“何家村確實有些問題,但今夜之后鬼禍應該會暫時平息。”
她的話令得何二叔緊皺的眉略微一松,但卻仍是愁容滿面,硬擠出一絲笑意:
“那就好——”
“至于稅收——”
趙福生見眾人神情,又話音一轉。
村民們表情一變,臉上露出緊張之色——顯然相比起鬼案,這明年的稅務才是壓在他們心中的大山。
“村里遭遇了鬼禍,明年初春的稅就暫時免去。”趙福生話音一落,何二叔手里的煙桿‘啪嗒’落進了火堆里。
他下意識的伸手想去刨那燒得通紅的火碳,想將煙桿從中撿出,卻在下一刻被燙得吱牙咧嘴:
“大人說的是真的?”
“真的。”
趙福生點頭。
“那可太好了!”何二叔驚喜的道。
“真是苦盡甘來。”聽到這話的村民們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事,大家滿臉驚喜,仿佛籠罩在每個人心中的陰云一舉散去。
錢發嘴唇哆嗦,也想要說話,卻不敢吭聲。 何家村的人得到這樣的天大喜訊,歡天喜地的要去拿出家中的糧食招待鎮魔司等人。
許久后,錢發終于忍不住了,結結巴巴道:
“大人,那我們黃蟆鎮——”
“黃蟆鎮受鬼禍影響更嚴重,明年春稅一并減免。”
趙福生的話令得錢發心中大石落地,他感激無比,此時也跟著何家村的人一起忙碌干活,將這間空屋子的人留給了鎮魔司的人議事。
等村民們離開后,丁大同這才目光在其他人身上停留了半晌。
萬安縣人早就習慣了趙福生的行為準則,對她先前免稅的話并不以為意。
但丁大同卻清楚,稅收制度是個大問題,是朝廷賦予了當地鎮魔司的權力。
“大人,這里畢竟是上陽郡——”丁大同小心翼翼的道:
“朝廷有規章制度,允許當地鎮魔司制定稅收法則,我們畢竟只是過路的——”
趙福生實力雖強,但這樣的免稅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不止是會激怒上陽郡的將領,可能消息傳開之后,也會引發其他地方的鎮魔司人不滿。
“那又怎么樣?”趙福生輕笑了一聲。
丁大同就道:
“大人,這上陽郡的將領叫朱光嶺,一年半前被派到此地任職。”他怕趙福生不知底細,輕聲解釋給她聽:
“此人在被委任之前,傳聞他已經擁有金將級實力,在帝京很惹人忌憚。”
孟婆伸著雙手在篝火上烤,聽到這話就扭頭看向丁大同,笑著說道:
“丁大人是擔憂大人為何家村、黃蟆鎮免稅,激怒了朱光嶺?”
丁大同表情猶豫,輕輕點了下頭:
“不僅是這樣,這稅務意味著鎮魔司手上擁有的權力——”
趙福生在別人的地界上插手干預當地事務,極有可能引發其他人的不滿,這才是丁大同擔憂的事。
“怕什么?”孟婆笑瞇瞇的道:
“不服氣的,我請他們喝孟婆湯呢。”
“就是。”
武少春瞇了下眼睛:
“反正拿實力說話就行。”
“嘻嘻。”蒯滿周好奇的睜大了雙眼沒有說話,但小孩輕快的笑聲卻在屋子內響起。
劉義真拍了兩下鬼棺,面露笑意。
趙福生笑道:
“我們按規則辦事,有什么可招人不滿的?”
她大馬金刀往那一坐,雙肘撐膝,看向眾人:
“上陽郡的大將厲鬼復蘇,導致郡內鬼禍橫行,我雖然是過路的鎮魔司人,但順手收拾了鬼案,趁著郡內無主,暫時接手政務,頒布政令,這很合理吧?”
“完全合理。”張傳世拍掌道:
“大人是幫朝廷收拾爛攤子,朝廷怎么嘉獎也不過份!”
“……”丁大同雙眼圓睜,接著恍然大悟:
“大人說得對,是我糊涂啊!”
按照趙福生的意思,她是打算在與帝京來客到之前收拾上陽郡的朱光嶺。
雖說萬安縣的人實力非凡,趙福生也很強大,但震懾馭鬼者是一回事,真正要殺死一個強大的、瀕臨厲鬼復蘇之際的馭鬼者又是另一回事。
丁大同心中雖然有些不安,可事已至此,他也沒有其他選擇,決意跟著趙福生一條路走到底。
胡容等人也反應了過來,連忙表忠心:
“大人救了上陽郡,在朝廷未派人前來之前,這是大人的領地。”
“啊!對對對。”
鐘瑤等人連聲附和,連陶立方都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大家閑話少頃,趙福生正色道:
“不過這次的鬼禍真的不一樣。”她收起玩笑色,表情嚴肅道:
“我原本以為問題出在縣中,但如今看來,縣里的情況更糟,且無論黃蟆鎮、何家村在鬼禍爆發前,都提到了稅收,我懷疑這里的鬼案也跟催稅有一定關系。”
說完后,她又道:
“今夜大家好好歇息,明早趕路,最遲后天入縣,到時什么情況一入鎮魔司問了就知道了。”
所有人心中一緊,接著俱都點了點頭,應了一聲。
何家村因鬼禍死了不少人,可因為有趙福生免稅三月的承諾,這座飽受鬼禍摧殘的村子卻罕見的有了喜慶、熱鬧之感。
趙福生等人歇息了一夜起床后,村民們齊心合力已經將外頭的泥墳坑收拾干凈。
埋在爛泥里的尸骨被收殮,泥地被干柴灰填平。
何二叔等人商議著要想方設法請戲班子來熱鬧一番,還商量著想要借些糧食辦幾桌宴席招呼大人們。
趙福生有要事在身,自然不可能留在何家村吃席,她婉拒了村民的挽留,在眾人吃完早膳后又令大家套牛上車,接著趕向文興縣城。
何家村的鬼禍一收之后,接下來的半日時光都算是清靜。
但到了下午后,越是靠近縣城,天色越是陰沉。
不知何時,四周開始出現了灰色的霧氣,前方的樹林、山野籠罩在霧氣中,便有些朦朧不清。
空氣中透出一種陰寒感,錢發開始感覺手腳僵冷。
人類與生俱來的危機感令他頗為不安,后頸、手臂已經有寒毛倒立。
他不安的仰頭看了看天空,天空中有厚厚的積云,但并沒有下雨。
在錢發的認知中,黃蟆鎮、何家村的鬼禍與下雨有關,見此地沒有雨水,他心中松了口氣。
前方拉車的牛腳步緩行,拉著車輛進入灰霧之中。
“鬼域。”
趙福生心中一凜,看了孟婆等人一眼,接著道:
“看來文興縣確實出了事。”
此地已經形成了極強的鬼域。
進入霧氣籠罩的地界,再往回頭看時,已經見不到來時的路了。
雖說這里沒有下雨,可是空氣中霧氣很重,肉眼可以看到半空中漂浮著細密的霧珠,將這片鬼域填充得嚴嚴實實。
錢發注意到進入鬼域后已經用不著他再趕車,那頭青牛已經拉著車以不緊不慢的速度往前走。
不知何時起,一層細白的霧珠吸附在牛的身上,使得那牛的身形瞬間像是膨脹了一圈。
錢發總覺得趕了一路的牛不大對勁兒,坐在牛的身后,他總有種如坐針氈之感,卻又說不出哪里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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