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

第一章 死亡

第一章死亡

天上飄著雪。

王府一大早就熱鬧起來,灑掃的粗使婢女,早早給結了冰的樹上掛好紅艷艷的綢布花,一群下人忙進忙出,院子里連細小的角落,也要打掃干凈。

今天家里要來貴客。

年輕的戶部侍郎王大人請了平郡王幾個勛貴子弟來家里宴飲,聽說郡王家的五小姐也要來。

大家伙其實都知道,五小姐為了大人蹉跎經年,現下大人正受陛下愛重,郡王那兒也快要松口了。

也許再過些時日,他們王府就要迎來一位身為縣主的女主人,這么一想,自然是個個腳下生風。

一個青灰色對襟比甲的丫頭,卻愁著臉,繞過游廊,快步急匆匆向著廚房走去。

廚房里也正忙碌,幾十個大灶臺都不得閑,那些個貴公子貴女們的嘴都挑剔得很,這些個吃食可不能馬虎,

丫頭一撩門簾,兩個小廝便笑呵呵地湊過來,替她打了打衣服上沾的雪花。

旁邊灶頭的老薛,手上墊了一塊兒厚布,拎起砂鍋,把里面紫黑色的藥汁倒入白瓷碗內。

“來,夫人的藥,可別灑了。”

丫頭沉默半晌,終究還是顫抖著雙手,慢慢把藥碗擱在食盒里,拎起來轉身步入漫天飛舞的大雪。

隔著一道游廊,觀雪亭里,王老太太擁著一身白裘皮大氅,面容略帶了三分焦慮。

蔣嬋扶著玉柱,遙望長空,臉上陰晴不定。

王老太太咬了咬牙,壓低聲音問道:“這是第九碗了?”

她老人家身后一個面容平平的丫鬟,聞言便小心地應了聲是。

空氣凝滯。

九是極數,喝了這一碗藥,夫人的命怕是就到了頭,丫鬟心里藏了點兒憐憫,可她只是個做下人的,一切都聽主子的安排,主子要她殺人放火,她就不敢隨便殺只雞去應付。

那位十幾年來,日日操勞,耗干了精神,就是沒這幾服藥,怕是也活不長久,喝了藥早點兒下去,反而輕省。

王老太太的心里頭也不是那么平靜。

紅塵其實是個好兒媳,她兒子手頭散漫,花錢如流水,年輕時還喜歡沾花惹草,不大上進,要不是有個兒媳婦會哄人,教得他能耐下性子讀書,哪能十幾年就爬到吏部侍郎的位置上。

且紅塵不光管家是把好手,對長輩們更是孝順,不說別的,只看著旁的人那些羨慕和嫉妒,她就特別痛快。

“姐姐!”

蔣嬋忽然掩面痛哭,淚珠兒滾滾而落。

王老太太嘆了口氣,連忙伸手把蔣嬋攬在懷里,低聲勸慰:“別哭,千萬別哭,你這孩子如今都貴為皇妃,可不能還和以前似的,總是愛心軟!”

閉了閉眼,王老太太一抬頭瞪著前面正院的方向,咬牙切齒心道:“紅塵,你到了下面別怨我,誰讓你的命不好,非要姓夏,還是嫡出的女兒,你也知道,我要是允許你生下孩子,整個王家都得倒霉……你就當成全咱們婆媳十幾年的情誼,安心去!”

誰讓你不聽勸,非要懷上孩子。

王老太太想起那個流言,欽天監趙大人親口說,夏家第三十九代嫡女會生下孽障,克父克母,大兇!

這種事兒,她不能不信,那可是趙大人說的……她兒子辛苦這么多年,才有了現在的成就,絕對不能讓人害了他。

但她總不能沒個嫡孫!

“阿越會有五小姐照顧的,我給他挑選的繼室是個好人,以后逢年過節,你的墳頭少不了香火。”

王老太太沒看見,在她眼中純白無暇,天真可愛的蔣嬋,埋在掌心里的一張臉,扭曲如惡鬼,只顧著低頭念經。

“……干娘,姐姐的身子骨不行了,可先帝賞賜的嫁妝,還是您替她收著吧,我聽說姐姐總拿來貼補蔣文遠,那就是個蠢物,給他才是浪費。”

蔣嬋抹了把眼淚,壓低聲音道。

王老太太頓時精神不少:“對,對,那筆嫁妝!”

那可是一筆豐厚的嫁妝,比他們王家所有家底加起來還要厚幾倍,紅塵是阿越的媳婦,當了十幾年的王家人,可不能到最后便宜了外人!

丫鬟小香捧來的那一大碗紫黑色的藥湯子進了肚兒,滿嘴苦澀,吃多少蜜餞也壓不下去。

滿屋子藥味,熏得人頭昏眼花。

紅塵撐起身子,靠著窗戶坐起來,碧月幫她拿了件大氅披在身上。

今天到覺得這身子輕快了許多。

旁邊鏡子里映出來的臉,還能看見些許絕色的影子,只是蒼白削瘦的厲害,讓人看了只覺得恐怖。

碧月暗地里嘆了口氣,向外瞥了一眼,立時到多出幾分喜色:“夫人,老爺來了。”

紅塵一怔。

門簾撩開,王侍郎緩步進門。

小香連忙迎上去,替他把身上褐色的斗篷解下,露出一身月白長袍,袖口和衣領上都鑲嵌了一圈雪狐皮,襯得他面如皎月,器宇軒昂。

乍一見紅塵,王越就嚇了一跳。

“……娘子可是清減許多。”

紅塵不覺失笑,這人最近正春風得意,人也忙,到有兩個多月沒見面,她小產之后,病得厲害,又豈是‘清減’兩個字能說得盡。

王越面上顯出幾分心疼,先看了看碗里的藥,皺眉道:“這藥怎么也不管用。”

他顯然是厭惡那股子藥味,想起娘說,怕紅塵染上的是惡疾,要傳染的,多少擔心沾上病氣,有點兒不自在,腳下一動,稍微走得遠了些,才在繡墩上落座。

兩個人一時都沒話,屋子里連空氣都顯得有些尷尬。

紅塵招了招手,小丫鬟就給她背后墊了一個迎風枕,軟軟地靠著,眉眼疏淡地看過去,心下嘆息:“老爺今兒過來可是有事兒?我這屋子里都是藥味,仔細別熏著你。”

王越聽她話里溫柔關切,心下也軟了,嘆道:“我哪有那么金貴,到是你放寬心,好好調養身子。”

紅塵一笑,也不說話。

王越越發別扭,屋子里有一股難聞的怪味,他這人好潔,從小就知道顧惜身體,足下長草,不大愿意在這地方多呆,想了想,還是直奔正題:“紅塵,你病了這些日子,家里的事兒沒人操持也不好,不如讓娘幫襯一把?”

紅塵蹙眉,心中冷笑,一轉頭,盯著窗外的寒梅,輕笑道:“婆母不是早接了管家的差事?”

王越聞言,略微遲疑,“這幾日我外面應酬多,開銷大些,娘說家里賬上沒了余錢,想先向你借一些應急。”

紅塵頓時沉默。

王越聽不見動靜,半晌,忍不住抬頭看向自己的妻子。

她生得美,而且,得天獨厚,容顏不老,哪怕如今在病中,那種美麗,也依舊能讓天下的男人們神魂顛倒,他一看見妻子的這張臉,就有點兒不會說話了。

沉默半晌,紅塵微笑著搖了搖頭:“老爺記錯了,賬上怎么會沒錢?前日平郡王府的五小姐生日,婆母光是準備禮物,就花了整整三千兩黃金,家里怕是寬裕得很,我的嫁妝這些年貼補公中,用去很多,剩下的這些,還是留給我侄子的文遠,反正我無兒無女,也就文遠孝順。”

她說得輕描淡寫,可這話一出,王越的臉色頓時陰沉,臉上也帶出幾分怒氣,皺眉道:“你這是什么話?蔣文遠就是個潑皮無賴,又不是你的親侄子,你姓夏,不姓蔣!”

既然是嫁妝,帶來了夫家,當然是留給自己。

壓了壓怒氣,王越想起她剛懷上孩子時,那么溫柔繾綣的神態,皺眉道:“你若是想要個孩子,不如把萱姐記在名下?”

呵呵!

她當初怎么就嫁進了這么個人家,在外表現得清高無比,私底下見天想著自己的嫁妝!

紅塵略有些惆悵,輕輕轉頭,看向和自己過了近二十年的丈夫:“老爺,你要是想給萱姐提提身份,等五小姐進門,記在她的名下吧,我一個快死的原配,遠比不上身份高貴的繼室。”

“……什么死不死的,你這是什么話!”

王越大驚,眉頭皺得能鎖死蚊子。

這話傳出去,別人還當他迫不及待地催著正室夫人去死,好娶繼室,雖說功成名就死糟糠那是個人都想,可他還要在清流那兒有個好名聲,這種傳聞可不能沾。

默默地看了眼自己近乎透明的手指,紅塵也不去看王越驚訝羞惱,略帶幾分尷尬的神色,恍惚道:“這藥吃了九碗了。”

她忽然抬頭,似笑非笑地看著王越難堪的臉色:“你知道這藥叫什么?我一聞就聞出來了,它叫‘芳菲’,是前朝的秘藥,當年宮里的龐貴妃就喝的這種藥,喝了九碗,一命嗚呼,誰也查不出什么,只知道是病死。”

紅塵的聲音很輕,卻像炸雷一般,炸得王越渾身都動彈不得,臉上肌肉扭曲。

她知道,這個身為自己丈夫的人,其實僅僅是自私而已,和那些庸庸碌碌的俗人沒什么不同,他不是不喜歡自己,只是這種喜歡太過膚淺,自己在他眼中,和擺放在桌頭的心愛玩物一個性質,根本沒辦法與他的名利地位一塊兒放到天平上去稱量。

“……反正我這身體也就只剩下熬日子,能痛痛快快地死了,到是好事兒。”

紅塵輕聲笑起來。

她其實知道那個流言,只向來不信趙神棍的話,不在意罷了,自家婆母在意到沒什么,她又不是不愿意和離?非要她死,除了惦記著她那筆嫁妝外,還能為什么!

只不過她這會兒死去,該知道的都會知道,是王家害死的她,能隨隨便便害死對自己有恩的發妻,這種人,皇帝敢不敢用?別看那家伙看她不順眼,可那人的性子最是古怪,怕也看不上王家這種小人!

而且,夏家便是再瞧不起她,覺得她是個污點,她到底也是夏家的女兒。

她很清楚,那個家族的人一向小心眼又護短,自己活著時,他們可能當自己不存在,她死了,卻不能白死。

王越一開始還想怒叱,卻一瞬間就憋了回去,沉默片刻,頓時不敢置信地瞪大眼,臉上的表情越來越恐怖,怒喝一聲:“不可能!”隨即想到他的娘親曾經說起過的事兒,臉色瞬間慘白,猛地站起身,奪門而出,“大夫,給我去請御醫!”

落梅繽紛,紅塵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清淡。

漸漸得,聽不見這個男人的怒吼。

她的生命走向終點,自己的那個假妹妹蔣嬋,這會兒一定很得意。

不知道夏家得了自己的死訊,會是什么反應?如今家主是夏世杰,他把蔣嬋當眼珠子似的寶貝,自己死了,這人大約只會慶幸,唯一一個可能威脅到寶貝妹妹的存在終于消失了。

紅塵嘆了口氣,臉上的血色就一點點褪了個干凈,要是還有來世,她一定不會信退一步海闊天空這種屁話!

王家的宴會,終究還是沒有辦成。

當家夫人死在這個冬日。

葬禮很低調,就是門口掛了白,聽說因著王家想趕在百日熱孝之后就續弦,不想沖撞了新人。

“咦?我好像看見夏家的人進去了?”

閑來無事,王家對面茶樓喝茶的客人瞥見夏家獨有的八馬拉著的車,大吃一驚。

旁邊一老人似乎知道內情,失笑道:“有什么好稀奇的,死的那個就是夏家的女兒。”

周圍的客人瞪大了眼,都不大相信。

夏家是什么人家?他們家世世代代為朝廷鑄造神兵利器,馴養無雙戰馬,聽說祖上受過神仙點化,鑄造出來的兵器有靈,還能養出千里寶馬,傳聞多種多樣,反正那一家子確實手段非凡。

無論朝代怎么更替,夏家都矗立不倒,傳承至今,已經有近千年,而且他們家向來并不敝帚自珍,諸般技藝愿意與眾人分享,也不重男輕女,家中女兒同樣能學習,所以她家的女兒向來不愁嫁,每一個要嫁出去,那皇親貴胄都是爭相搶奪。

可惜,夏家的女兒多嫁徒子徒孫,到少有外嫁之人,就王家這樣的底蘊,還想娶人家的嫡女千金?真當夏家是普通的匠戶不成?

“這個不一樣,聽說王夫人自幼長在外面,沒什么能耐,又犯了錯,早和家里決裂了。”

老人搖了搖頭,似乎有些惋惜。

周圍的人才恍然大悟,這也不稀奇,別管什么樣的家族,都會出現幾個異類。

王夫人大概就是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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