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臣風流

第一百八十四章 離經叛道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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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好奇,周楠進了書屋。

當跨入門檻,就聽到朱聰浸的怒吼:“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小姐之言極是荒謬,世上只聞男子漢大丈夫三妻四妾,女子從一而終,此乃天道和人倫,哪有一女多夫的道理?”

周楠聽得此言,大吃一驚。一女多夫,這也太前衛了點吧?

又定睛看去,卻見,朱聰浸和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正襟危坐于書房中。

那少女生得嬌小,卻明眸皓齒,眉宇中帶這一股英氣,竟是瀟灑明慧。在她身后,則立著白七。

如果沒有猜錯,這人正是徐階府中的阿九。

阿九搖頭:“不然,朱兄此言差矣。所謂禮儀道德,不過是南時朱熹和二程建立。再兩宋之前,婦人再醮也是常事。譬如唐朝太平公主就先后嫁了兩次,宋朝易安居士李清照在丈夫趙明誠去世之后也重新嫁人。偏生在朱程之后,就要用這些所謂的綱常倫理來束縛女兒,毫無道理。”

“朱程之前,無論是孔子還是孟子,都沒有說婦人喪偶之后就必須守節。”

周楠聽到阿九這么說,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原來這二人是在討論婦人喪偶之后能不能再嫁,而不是一妻多夫。否則,若是他們的談話傳出去,自己的名聲算是徹底地懷掉了。

“見過九公子,不知大駕光臨有何見教?”

阿九朝周楠一點頭,露出潔白整齊的小米牙:“自然有事來尋周大人,叫我好等。”

“住口!”這個時候朱聰浸出一聲怒吼。

他是皇族,雖然不能參加科舉,可從小讀書,儒家的理論在他心目中神圣不可侵犯。一般讀書人說起孔子和孟子都不敢直呼其名,而是以大成至圣先師和亞圣稱之:“你這女子直是可惱,若是女子不守婦道,還有何廉恥可言,人之所以不是禽獸,那因為知恥守序守禮。所謂禮儀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阿九不屑地冷哼一聲:“朱兄,你我今日是在探討禮制,切磋學問,你若有道理但講無妨。一味上綱上線,以大帽子壓人,只能說明你這人腹中無物,草包一個。”

“你!”朱聰浸氣得滿面鐵青,手微微顫。

見他要怒,阿九突然一笑,反問道:“朱兄也是飽讀詩書之人,想必讀過‘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這句話?”

朱聰浸:“讀過又如何?”

阿九:“你們讀書人,一向奉孔孟的話為圭皋,想來這兩位圣人的話必然對的?”

朱聰浸:“那不是廢話嗎,你一個小女子又懂得什么圣人言。”

阿九眼珠子靈活地一轉:“那么我問你,為什么孔孟當年不禁婦人再醮?”

朱聰浸:“我如何知道?”

“那是因為你讀書不細,或者死讀書,不知道思考。”阿九接著道:“原因很簡單,國家缺人口。婦人體弱,下不得地,打不了仗。若丈夫死了,就要守一輩子,不給國家生孩子,拿你何用?”

“孔子《論語》《先進篇》中有言: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這篇文章來看,當時海內如齊、晉這樣的大國,舉全國之力也不過戰車千乘。以一車三人算,也就三千甲士。國家征兵,以二十丁抽一,國家有青壯男兒不過六七萬,再加上五十歲以上老人和十二歲以下孩童,還有婦女,孔子那個年代所謂的大國也就幾十萬人口。”

“《史記越王勾踐世家》記載,勾踐開始伐吳時出動的兵力是:習流二千人,教士四萬人,君子六千人,諸御千人伐吳,合計四萬九千人。可見,當時越國總人口并不多。”

“戰國時代秦、趙長平之戰,武安君白起坑殺降卒四十萬,就幾乎將趙國所有的青壯屠戮一空。由此可見,當時的趙國也不過幾百萬人口,也就是如今的兩三個順天府而已。”

阿九繼續說道:“由此分析,古時海內人丁稀薄到何等程度,人口才是國家強大的基礎。所以,古人并不禁婦人再醮,甚至鼓勵寡婦結婚生育。你要守節,還有受到官府的懲處。到宋時,人口一下子多起來,就拿東京汴梁來說,就達百萬之巨,這一點你可以讀讀《東京夢華錄》上面寫得清楚。”

“人口一多,吃飯的人就多。這個時候,衡量一個國家國力強盛與否就不再是人口,而是錢糧。人一多,必然用禮儀和法紀來約束個人的行為。如此,才有婦人節烈一說。”

“可見倫理道德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時代不同,自不相同。”阿九指著朱聰浸的鼻子道:“朱兄你還是讀書不細,或者是讀書的時候不用心。學而不思則惘,說得就是你。”

周楠聽得大吃一驚,暗道:這阿九不會是穿越者吧,竟然懂得歷史唯物主義?而且,這女子才十四五歲,竟然讀了這么多書,難得難得。

聽到阿九諷刺自己,朱聰浸更是惱火:“荒謬,荒謬。”

周楠怕他們吵起來,忙打斷道:“二位在討論婦人再婚嗎?雖說官府提倡寡婦守節,國家也有寡婦守節二十年,家中每年可免一石賦稅,死后也會立牌坊旌表。可寡婦若是日子過不下去,要再嫁也是常事。”

明朝正處于資本主義萌芽階段,各大都市開風氣之先,婦女再婚甚至離婚也不鮮見,大家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妥。都是下里巴人,小市民階級,又不是士大夫,吃飯要緊。

阿九笑道:“我剛才聽朱兄說他家是開書坊的,恰好我也喜歡看書。什么都看,除了經史子集,就連演話本甚至風月書兒也是來者不拒……”

旁邊一直面無表情立著的白七聽她說得越不象話,出劇烈咳嗽起來。

阿九大為不滿,橫了他一眼:“你咳什么,看風月書兒又如何,我這是研究學問,又不是要學,你給我憋著。”

白七一張臉憋成了紫色。

阿九:“我剛才和朱兄說,這坊間刻印的小說書兒怎么都是給男人讀的,怎么男人都是三妻四妾,這不公平,應該專門為女子出一本一女多夫的小說書兒。”

她突然興奮起來,眼睛里閃著精光:“你想啊,咱們可是這么寫。寫一個相貌普通甚至有些丑的女子,突然被一大群風流才子、飽學大儒、英俊男兒愛之入骨。可惜啊,她只有一個女兒身,又如何嫁得了那么多人。”

“那又是何等精彩的故事……咱們弄一本這樣的書來,閨閣中的小姐們必然為之瘋狂。一兩銀子一本,不怎么也得三兩銀子一本。賣他個幾千上萬本,這又得賺多少錢啊!”

阿九姑娘想到這遠大錢程,悠然神往。

周楠張口結舌:這……不就是后世的瑪利蘇小說嗎……這九公子不會真是穿越者吧?

阿九:“我就是女子,自然懂得女孩子的的心思。朱兄,相信我,沒錯的。”

朱聰浸大怒:“一個相貌普通甚至有點丑的女子憑什么讓風流才子愛之入骨,為之瘋狂,他們眼睛都瞎了嗎?”

阿九淡淡道:“蘿卜白菜,各有所愛,男女之情這種事誰說得清楚呢!弄一本這種書吧!”

朱聰浸:“聽你的話,弄這種書,我非賠本不可。如此污穢人心的書兒一刻,我還有何顏面立于世?”

阿九:“先前不是說你那書坊刻一本書賠一本嗎?顏面,你都被渾家打出府來,有家歸不得,還有談什么顏面?”

“你……道不同,不相為謀!”奉國將軍朱大人憤然暴起,振衣而去。

周楠看著阿九,越看越覺得有趣。這女孩子實在太帶離經叛道了,簡直就是個穿越者,這樣的人在古代還真是珍惜物種。

而且,這女子讀了很多人,也是有獨特的見解,實在難得。

這還是一個家生子應有的素質嗎?

周楠心中懷疑,道:“九公子,那日匆匆一別,還未請教尊姓大名。以公子的學問和見識,想來也是個有身份之人,還請教。”

“你問一個女子的姓名是不是不妥當,依舊叫我九公子好了。”在古代,女子的閨名是不能隨便告訴別人的,除非是自己的父母和丈夫。阿九笑了笑:“也罷,叫你知道我名字也無妨,我姓徐名梔。我聽說了,你已經見過我祖父了,拿來!”

說著就攤開了右手。

“什么,你是徐……閣老的孫女?”周楠吃了一驚。

阿九有些不高興了:“冒充徐閣老的孫女有好處嗎?我也懶得瞞你。”

周楠:“徐閣老貴為次輔,官居二品,何等尊貴。想不到公子竟然是閣老的孫女,失敬失敬。”難怪這阿九能夠霸占刑部和大理寺外的衙門黑市經濟,原來卻有這樣的身份。

徐家一向霸道,門人、奴仆在松江橫行鄉里,欺男霸女,民憤極大。每年總有幾樁案子告上去,可惜官府都不敢管。

阿九不屑地撇了撇嘴:“我祖父有兩子,十四孫,十個孫女,子孫一多,也就不值錢了,像我這種庶出妾生子,在府中的地位還比不上貼身侍侯祖父大人的丫鬟,又有什么好炫耀的?”

周楠深以為然,任何家庭,不管是皇帝家還是普通百姓。家中人口一多,必然分出親疏。落毛孔雀不如雞說得就是不受寵的家生子和遠房子弟。朱聰浸如此,阿九也是如此。

這個九公子想必在府中頗受欺凌,被人無視,這才整日在外面亂逛亂混,也沒人管束。

阿九:“你別同情,我日子過得爽利著呢,每月賺他百十兩銀子不在話下,府中的兄弟姐妹們嫉妒得眼珠子都綠了,好開心!拿來。”

周楠:“拿什么?”

九公子:“上次你說要見徐閣老,人已經見著了,那兩百兩銀子是不是該給我了?”

“沃日!”周楠一口茶水嗆了出來,他倒是忘記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