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臣風流

第二百四十六章 軍器局的權力爭奪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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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眼前這個年輕官員自報家門,周楠吃了一驚。

原來這人就是未來隆慶朝李貴妃,萬歷朝李太后的哥哥,李偉的兒子李高。

上次京畿清丈隱匿皇產周楠和李偉生過兩次激烈沖突,到第二次的時候甚至以死相拼才順利脫身。想不到這次竟然和李高共事,這才是冤家路窄啊!

看眼前這個李高完全沒有下級見上司時的恭敬,周楠就知道此人來者不善。

周楠現在雖然投靠徐階,苦逼地成為一個即將沒落的老臣集團中的一員,但從內心中來說他還是不想得罪王府系。

裝出看不到李高狂悖無禮的樣子,微笑道:“原來是李大人,說起來本官和你表兄詹知縣也算是好友,大家都是一家人。想不到頂替章副使的人竟然是你,緣分,緣分啊!”

“你說是的詹通啊,他提到過你。聽說你以前曾經在我家表兄手下做個吏員,久仰了。”李高一臉的諷刺:“以吏員而為行人,大人可是我朝獨一份兒。不但是詹通,就連爹爹也曾在我面前說到過周大人。現在咱們又成了同事,可不是緣分嗎?”

周楠還是微笑道:“若說我以吏員而為行人是本朝獨一份,李副使以外戚而為朝廷官員,不也如此?”

明朝有鑒于西漢、東漢兩朝帝后二股勢力共治天下的前事,嚴禁外戚從政,

周楠這話已經是對李高的難了。

李高面色一變,不由解釋道:“裕王殿下如今只不過是一個親王,既沒有登基又不是儲君,我李家何來外戚一說,做個從九品的軍器局副使不可以嗎?”

“哦,這么說也對。”周楠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拍了拍腦門:“這么說來,李大人這個副使也做得,倒不違制。”

說罷,他一屁股坐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攤開手掌:“拿來。”

李高:“什么拿來?”

周楠喝道:“李大人今天到任,吏部派單呢,官照呢?”你說你是新任副使李高,拿文件出來證明。

不覺中,二人已經不著痕跡的過了一招。

周楠剛才這番話的意思是提醒李高,你李大人若是外戚,我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行人,自然要對你客客氣氣的。可如果你承認自己是外戚,這官你就不能做。

若不承認,好,你現在就是我的下級。既然是下級,就得懂規矩,遵守制度。

先報到吧。

李高沒辦法,只得站起來,將一應文憑遞過去。

周楠裝模做樣翻看了半天,又慢聲慢氣地向他介紹軍器局的職司和工作安排:“先我先說兩點……第一點……這個這個……哦……恩……”

“第二點……這個,這個……”

“好了,本官的話說完了。我最后再補充兩點,第一點……”將京察時孫大人說話的方式學了個十足。

可憐李高一不小心著了周楠道兒,就這么在周楠面前站了一柱香時間,直站得腿軟。

他今日來上任,本有心打著王府的牌子給周楠一個下馬威,來一個下克上,將軍器局的權力搶到手。可眼前的情形若是落到外面書辦、兵丁們的眼里,卻像是自己正畢恭畢敬地聆聽上司訓誡。

墮了氣勢,以后還怎么樹立威信?

訓完話,周楠笑著將派單和官照還給李高,一揮手:“李大人今天第一天到任,所謂不知者不罪,私放那二十多個滋事的夫子一事本官就不追究了。既然你我同事,日后當和睦協作,勿負朝廷的恩典,下去吧!”

李高吃他斥責半天,從頭到尾都開不了腔,心中怒極。鐵青著臉接過文憑,昂走出判事廳。

剛跨出門檻,突然記起這是自己的辦公室,該走的是他周楠才對。

“好個奸詐的小人,這事咱們沒完。”李高眼睛里閃著怨毒的亮光:“走著瞧!”

看著李高氣得抖的背影,周楠心中冷笑:一個二十來歲的紈绔子弟,也配和我過招,知道機關是怎么運做的嗎?勞資好歹也在地方打滾了一年,什么樣的人沒見過,什么樣的事情沒經歷過。要收拾你實在太簡單了,把你拉到我熟悉的領域,用豐富的經驗把你打倒。

他也沒有什么好擔心的,第一天上任吃了兩臺花酒,收了四五十兩銀子,我們的周大老爺也累了。見天已經黑盡,這個時候再回城已經沒有可能,直接到后衙睡了。

這一覺睡得香甜,直到伙房來請大老爺吃午飯才起。

看著天上有飄起的雪花,周楠伸了個懶腰:“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爺們冬眠足,窗外日遲遲。”

這做了單位一把手就是爽,想睡到什么時候起就什么時候起,不像在行人司每天卯時就要打卡那么辛苦。

吃過午飯,回到溫暖的辦公室,周楠想起昨日忙了一天還沒有作文,等下次見到王世貞王老師須不好交代,就提起精神擺開文房四寶寫了一篇《白各莊紀行》。

剛寫完,準備趁狀態極好,以李高為原型弄一篇《忠奸論》郭書辦就跑了過來,將腦袋湊到他面前,低聲道:“行人,已經查清楚房山樂舉人派來送貨的夫子為什么鬧,而李高又為什么把他們都放了的緣故了。”

老郭還是光著頭,頭頂的雪花被屋中的熱氣一蒸騰,滴答地落在周楠的文章上。

周老爺非常嫌棄,將稿子挪開:“怎么說?”

他不覺替老郭擔心,這郭副使大冷天的也不戴帽子,難道他就不怕頂門心生凍瘡嗎?

郭副使:“屬下今天上午都在軍械廠那邊做事,跟匠戶打聽了一下,樂舉人的礦山已經賣了,你猜買礦山的是誰?”

周楠心中一動:“不會是李高吧?”

郭副使:“行人還真猜對了,軍器局大使出缺,本來是李高來補這個缺的,王府那邊也打了招呼,吏部也點了頭,可本路上突然殺出大老爺你這個程咬金。”

“大人你這個官職是徐閣老許的,吏部不敢違拗,只得讓李高做了副使。大人你搶了人家的官位,這個仇就結下來。”

“李高在來軍器局做官之前,預先買下了房山樂舉人的礦山,想的就是靠供應生鐵生。大老爺一來就抓了人家的夫子,這不是斷人財路嗎?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個仇結得更深。”

周楠:“我和李家的仇本深,也不多這一樁。難怪李高敢放了那些夫子,原來是他的人啊!”

郭副使嘆息:“王府不好惹啊,這姓李的又是個夯貨,他管著兵丁,將來可有得叫人頭疼的。早知如此,屬下就領了內務和治安的活兒。”

周楠不屑地說:“我正他副,他手下的兵丁還不是本老爺的,難道李高還翻了天?倒是你管著軍器制造,卡住他的脖子,不怕姓李的不低頭。”

郭副使會意:“屬下明白。”

正說著話,外面卻傳來一陣鼓聲。

軍器局養著一百來兵丁,又負責地方治安,打擊走私,算是一支準武裝力量。鎮里民間但有爭訴,百姓都會擊鼓鳴冤告狀。

如果能夠處理,軍器局自己就處置了。如果案情重大,則錄了口供移交給大興縣。

算是明朝版的企業辦社會。

聽到鼓聲,周楠心中一驚,難道是出事了。

急忙和郭副使跑出去,一看,所有的兵丁都已經集中在大院子中。李高趾高氣揚地立在那里,叫兵丁挨個報數。

周楠疑惑地問:“李副使你這是做什么?”

李高正色:“訓練士卒,維持治安,乃是下官應盡之責。”說罷,喝道:“出。”

然后在一個兵卒的侍侯下,艱難地爬上一匹大叫驢,威風凜凜絕塵而去。

按照朝廷的制度,軍器局這一百兵丁屬于衙役鄉勇,大明朝預備役部隊,每年農閑時都要組織操練。將來國家一旦有事,能招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不能勝兩說。

一百兵丁傾巢而出,衙門里瞬間清靜謐。

郭書辦抓了抓頭皮:“李高這是在做什么,折騰。”

周楠突然感覺到不安,低聲道:“老郭,你仔細些,李高可不是蠢貨。”

后來周楠聽人說,李高帶著兵丁在野地里擺了一下午陣,又是一字長蛇,又是魚鱗又是雁行。估計李高是突擊學習了幾日,可憐那些兵丁平日間欺負普通人可以,就其軍事素質而言卻是半點也無。隊伍走得亂七八糟,搞得跟趕集似的那般熱鬧。

李高大雷霆,一口氣鞭笞了二十幾個不聽話的兵卒,這才帶著疲憊不堪的部隊回來。

晚間,錢巡檢又派人過來問周行人答應的人犯什么時候能夠湊齊,大興縣丞后天下午就要過來年考,再拖下去也不辦法。

周楠也沒想好法子,只得對來人說你去回你家巡檢這不是還有兩天嗎,急什么?

次日,一大早,號角聲聲。

周楠被吵醒,披衣出來一看,卻見一百多個兵丁拿笤帚掃地的掃地,拿抹布擦窗的擦窗,更有人拿著竹竿打著院中樹上的枯葉。

李高正叉著腰立在院中大聲呼喝。

周楠“李大人這是做什么?”

李高:“新人當有新氣象,我知道這些人以前好日子過慣了,一個個文恬武嬉。從現在開始,都得給我提起精神來。本大人要以軍法治衙,這養兵如養狗,一刻都不能讓他們閑著。否則,都要變成蠢豬。”

聽到“養兵”二字,周楠眼皮子一跳。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李高眼睛一瞪,指著那個正在掃雪的兵丁罵道:“你怎么掃的地,怎么還有積雪。來人,給我打。”

說著,又斜視周楠一眼。

立即就有兩個如狼似虎的士卒沖過來,按住掃地那人就一頓棍棒,直打得他哭爹喊娘。

這純粹就是做給老爺我看啊,周楠喝道:“住手,不過是掃雪而已,怎么能打人?”

那兩個動手的兵丁聽到周楠下令,手一頓,膽怯地看了李高一眼。

見李高沒有任何表示,又繼續用力。

李高顯然很滿意他們的表現,面容一緩,悠悠道:“罷了,點到為止,給這不曉事的混帳東西一點教訓就可以了。”

“是,老爺。”兩個行刑的兵丁。

那個被打得屁股上全是血的人連忙磕頭,哭喊:“多謝李老爺,多謝李老爺!”

院子中正忙碌的兵卒都是一臉的震攝。

李高得意洋洋地看著周楠:“周大人,外面冷,保重身子。”你老還是回屋歇著去吧!

周楠氣得雙手微顫,回屋之中好半天在將心中的怒氣壓下去,對旁邊的郭副使說:“老郭,李高這是給本大人玩了一出細柳營啊!”

姓李的剛到軍器局不過兩日,就迫不及待地搶班奪權。

軍器局正副兩位大使的權力爭奪戰,第一陣,周行人小敗,念頭相當地不通達。

所謂細柳營說的是西漢漢文帝時的一個典故。

說的是,漢文帝時期,匈奴入侵中國。漢朝組織軍隊抵抗侵略,由周亞夫為大將軍,駐軍細柳。

文帝親自去軍營慰勞軍隊。到了霸上和棘門的軍營,驅馳而入。來到細柳軍營,只見官兵都披戴盔甲,手持鋒利的兵器,開弓搭箭,弓拉滿月,戒備森嚴。

皇帝的先行衛隊到了營前,不準進入。先行的衛隊說:“皇上將要駕到。”鎮守軍營的將官回答:“將軍有令:軍中只聽從將軍的命令,不聽從天子的命令。”

過了不久,皇帝駕到,也不讓入軍營。

于是文帝就派使者拿符節進營:“朕要進營慰勞軍隊。”周亞夫這才傳令打開軍營大門。

由此可見周亞夫治軍之嚴,將士們眼睛里只有軍令,而沒有皇帝。

李高一到軍器局就搞了這么一出,他用嚴刑峻法約束士卒,又通常長時間枯燥乏味的訓練和勞役,讓兵丁養成聽命行事的條件反射。如此一來,人人都怕他李副使,再沒有人拿周行人當回事了。

都是讀書人,細柳營的典故郭副使自然知道。不覺傻了眼:“行人,這事可怎么辦?”人家是王府的親戚,又管著一百多令行禁止的士卒,真和周大老爺斗起來,贏面不小。

“怕什么,會有法子的,休要亂了方寸。”周楠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