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之主

第七百二十六章 行路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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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南與老藥已經走出去很遠了。

他們腳下,就是沿著河堤向東的一條“故道”。這幾年只是大概整修一番,到處都是坑洼裂隙,加上不久前那場暴雨,以至泥濘不堪,走在上面,感覺一點兒都不好。

老藥深一腳淺一腳走著,步子難免滯重,且越走心里頭越是發涼。

都不用羅南說話,他已經在自我反省:

這樣的路,這樣的路他走起來都吃力,后面他規劃的近百公里路線,現有的、隨機出現的幾十上百處塌方點,他真的能撐下去嗎?

要是最早走水路的方案,他還能厚著臉皮,坐船蹭到起碼下一個補給點……但就是這場暴雨,這場泥石流,打破了因這場驟來機緣而滋生的幻想。

深褐色的泥石流,就在數米外的河道中咆哮前行,一層層刮下岸堤邊緣的土石結構,同時還推上來大量泥水。有一部分沿著暴露出的路基斜面,直接推上了更內側的路面,與路面積水混攪在一起,不斷模糊道路、岸堤、河面的邊界。

一部分岸堤邊緣區域,已經承受不住這般往復沖刷,開始整體崩解滑落,更是直接為泥石流開啟了可輕易沖上路面的缺口。

從這個角度看,那些早早撤退的探險家和雇傭兵們,真的是經驗豐富,判斷準確。也許再過十幾分鐘,這段路就真的要與泥石流混同在一起,不分彼此。便是重裝越野車開到這兒,也有被沖走的風險。

與此同時,老藥還知道,他為羅南一行設計的路線,那些難行的山路,有相當一部分區域,通行難度遠超過這里。

當然,羅南他們都不是凡人,當初提要求的時候,不就說了么,以弗里斯的腳程為準。而佛頭,那個總向往荒野冒險的大頭兵,如今已經是反攻荒野的主力軍了。

燃燒者、深藍行者這種,老藥知道。不能說太了解,但心里頭也有一個大概的評估。反正,要比當年,比當年強很多很多吧!

然而他呢?

噫,他已經不是一日一夜繞行山區奔走四百公里,在滿山混亂險阻中,硬生生拖死畸變種獵物的“魏不倒”了。

他欠缺的不是機會,而是回不來的健康和青春。

同樣是走在泥水中,羅南也是一步步地走,手里還在把玩剛從鄧純處拿來的木盒。腳下泥漿卻好像是畏懼他的存在,自動分開,也不怎么發力,便走得自然、輕便。

老藥知道有這樣的人,也見過這樣的人,今天隱約還聽到了其中一個名字。

以前年輕的時候,他曾經暢想過,有朝一日會成為這樣的人,統率游民,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成為大畸變時代后,最燦爛的星辰之一。

所以當年,他用向往又矜持的眼神,注視著那些人,觀察學習,但又刻意保持著距離,以維護微妙的自尊。

如今,眼前這位少年,比那些人看上去更年輕。可看著少年人的背影,他卻總有一種沖動,就那么搶到前面,撲倒在泥漿里,五體投地,用最卑微的姿態懇求:

幫幫我吧,幫幫我吧!

不是少年比他當年的那個目標更強,也不是他完全喪失了沖關過坎的勇氣,而是他知道了自己能力的邊界和極限,迫切需要外界的幫助。

不再自我設限、不再自我挑戰,而是想用最簡便、最快捷、最省精力的路徑,解決掉困擾他的那些難題。在他生命之火還未完全燃盡之前,給自己、給身邊人一個相對合理的交待。

終知人生苦短,何必自我為難?

恍恍惚惚間,羅南聲音入耳:“路線規劃的不錯。不過有些不成樣的路,需要棄車徒步的,弗里斯他們能跑,你不行……這個,你應該知道吧。”

預料之中的話,卻并不能因為早有心理準備而從容應對。走在正在幫助他的神秘少年身后,老藥不敢也不愿開口辯駁。

他只能用尷尬的沉默來回答。

可羅南也沒有就此深入下去,而是瞬間換了一個完全不搭界的話題:“你在謀求進入渾敦教團?”

“……是我在的教派,覺知派。”

“也一樣。”羅南不在乎這點兒小差別,“不論世上百般因果,事實就是,絕大部分人必須先借助工具,才能上路。你是這樣,我也一樣。”

“工具?”

“渾敦教團的面具,也是一種工具。百峰君很慷慨,暫時我不確定是不是它的本心,但以你目前的情況,走渾敦教團的路線,未嘗不可。”

老藥大概能聽懂:羅南是想在這條路上推他一把。在他只是動動嘴巴,拿出一個并非獨創的線路方案之后。

多半是看在弗里斯的面子上吧。

當然,羅南本人也是好心腸,這在力量與權威并存的“強力人士”中,更是難得。

老藥臉上在發燙,只是早已被歲月摧殘的面孔上,也不太顯露端倪。

他仍不能確定,更不敢任性,只能是盡可能保持住這樣的氣氛,希望最終獲得理想的現實結果。

他囁嚅回應:“我們確實很需要進去,獲得一個位置……”

“嗯,與靈魂教團切割,又避免被報復。這種設計多少有點兒想當然,不能說十足穩妥,但也算是你們跳一跳,理論上能夠到的最上限了。”

“是。”

“那,你想要什么樣的面具呢?”

“呃?”

老藥真的跟不上節奏。就算是話題一脈相承,是不是也一竿子支得太遠了?

他不適應羅南的談話方式,羅南則很體貼。雖然一直走在前,也不回頭,卻專門解釋了兩句:

“你可能不太了解渾敦教團里面的情況,‘面具’固然都承接百峰君的加持,在一些性質細節上,還是不同的,有‘匹配度’的問題。”

老藥隱約聽過這樣的事情,但這不是他以及所在的“覺知派”目前所能考慮的層次。

太奢侈了。

所以,他仍不能回答。

羅南循循善誘:“換個說法吧,如果真的將百峰君視為神明——你們入教,起碼名義上要這樣吧?”

“呃,是的。”

“神明應該是無所不能的。若真如此,你希望這種貌似無所不能的存在,能為你解決什么問題呢……不要說靈魂教團或者湖城政府,太復雜的東西它大概真不懂。”

羅南的耐心是真的好,繼續給老藥梳理思路:“不要想太虛無縹緲的東西,就從你個人出發,想一想。”

真是奇妙的感覺。

腳下是粘滯的泥漿,舉步維艱;思維和想象卻又在少年人的引導下,慢慢脫開了現實的枷鎖,輕飄飄地飛舞徜徉。

老藥幾乎要失去了對肉身的感知,但也只是幾乎而已。

想象再美好,也不過是他過往經歷的糅合與再創造,一個成年人,便是幻想,扒開來看,也一定會有生活的辛辣苦澀底味兒的。

義肢與斷臂連接處,持續滋生的麻癢,就一直在提醒他,順便還引發了全身的隱痛——熱涼轉換的天氣,本就對他不甚友好。

他不自覺按住了麻癢的連接處,臉上露出苦笑。

看到老藥動作,羅南點頭:“我想也是。”

“呃,其實……”

“怎么斷的?”

老藥愣了愣,不是因為羅南說話太直接,而是他竟然已經忘了。

游民回城那幾年,多年的努力崩塌,當時仍然倔強的他,以及同樣倔強的伙伴們,經歷了太多混亂和絕望的場面。斷臂其實不是特別深刻的記憶,因為那時,即使手臂斷了,他還能抗。

可什么時候,就抗不住了呢?

老藥的卡頓與沉默,讓兩人的對話質量一直提不上去。羅南也不在乎,他本來就是按照自己的節奏在說話做事:

“斷臂在當代不是問題,問題在于喪失了穩定的基因復制和表達能力。當遺傳種陷入到這種境況,立身根基也就崩掉了——畸變時代,滿山遍野的強勢外來基因,持續污染寄生,這樣的環境,對地球人類來說,實在不夠友好。”

“其實挺巧的,我前段時間碰到過一個小朋友,和你的問題有點兒像,表征也出在手臂上。只不過你是第一代,受外力影響;他算第二代,遭遇了遺傳問題。我答應他要研究出來好辦法,結果越考慮越復雜。”

頓了頓,羅南也有點兒不好意思:“莫名有點兒跑題了。總之,因為一直在研究吧,這是我目前心里比較有譜的項目,再加上受百峰君啟發,目前有一個治標的辦法。”

說著,羅南轉身站定,直視老藥的臉。

老藥下意識停步,臉上還殘留著茫然,心里頭卻猛地火熱。

可在這時,他聽到了車喇叭急促的聲響。

老藥早知道,身后兩輛越野車,一直趟著泥水,緩緩跟隨,離他們大約十幾米的距離,方便他們……方便羅南上車。

兩輛車一直非常安靜,這樣突兀按喇叭,極不尋常。

老藥一下子警覺。

他人快廢了,經驗還在。視線本能往泥石流與岸堤已經徹底模糊的邊界處去,稍一游目,便發現了一個高度危險的目標。

幾乎與泥石流同色的深褐鱗軀,裹著泥漿,蜿蜒游走。這本是極強的保護色,然而脆弱的岸堤根本受不住它的龐大體格,嘩啦啦垮了一大塊下去,使其明顯暴露出來。

后車已經在迅速拉近距離,車上趙汐開了車窗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