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暮降臨,賁允炎用了晚膳,依舊來到謹身閣批閱奏折。
做為一個皇家出生的孩子,賁允炎從小到大,并沒有經歷過什么謀權奪位的血腥斗爭。他的父皇很愛他的母后,而他又是嫡長子,從小就聰慧懂事,先帝自然是十分疼愛,八歲立為儲君,幾乎是沒有任何阻力的。
和平而順利的成長經歷,造就了賁允炎溫厚的性格,總是一派從容篤定的樣子。
只是從他很小的時候開始,他的父皇就一直在教戒他,光復賁氏一族的榮耀,在他這一代是至關重要的。如果他不能繼續善治圖強,那么南陳賁氏為北魏行氏所吞并,將是無可避免的事情。
因為賁允炎繼了皇位之后,日夜懷憂,殫思極慮,唯恐自己稍一泄勁,就將賁氏老祖宗守了一百余年的江山給丟掉了。
至于大多數皇帝所樂衷的后宮娛興,賁允炎根本就用不上心思,幾乎全是他的母后一手排布。從封后到選妃,母后點誰,他就封誰。陳國以孝治天下,而他就是陳國百姓至孝的表率。
后宮的女人,在他的眼里都是一樣的,雨露均沾,只為延綿賁氏龍脈。
但是昨天,他在景德宮前看見那個年輕的魏女與兩位侍衛撕扯到一處,大罵陳國沒有好人,叫喊著要回家的時候,他竟沒有生氣,反而在心中生出幾分趣味來。
他也知道衛淳跑去魏京劫人是不對的,但是他不會因為這點兒小事去訓戒衛輔青。而且她已入陳宮,就沒有輕易放出去的道理,尤其她是一個魏人。
既然是陳國人虧欠她,他身為陳國君主,能做的就只有讓她在這宮里的日子盡量過得好些。
于是他破例封她才人,又在今天幫她攔下了一頓責打。
可她仍然是那么不快樂,好像繼續生活在這座宮殿里,就如同要了她的命一樣。難道他陳國的皇家宮殿,竟然比不上魏國一個小舞館嗎?
他的心里有點兒小別扭,于是晚膳的時候,當敬事司的賈奎端著銀盤進上前來的時候,他在那盤中掃了一眼,沒有發現繆鳳舞的名字,就問一句:“繆才人的牌子呢?”
賈奎趕緊解釋:“皇上,繆才人的封詔還未下呢,她的綠牌尚宮局還未送過來。”
“哦?這點小事,也要費幾天功夫嗎?”賁允炎很少橫眉立目,但是他只要聲音往下一沉,下面的人就知道皇上生氣了。
“皇上恕罪,明兒奴才一定將繆才人的綠牌加進來,要不今兒…奴才這就去景霞宮安排繆才人侍寢吧。”賈奎小心翼翼的說道。
“退下吧。”賁允炎一擺手,賈奎趕緊將呈上去的銀盤收了回去,告退出去了。
賁允炎用罷晚膳,照例去御書房批折子。這是他每晚必做的一項功課,不到二更時辰,他通常是不會出御書房的。
正看到大理寺上呈的一樁民怨深重的盜匪案子時,一個小太監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湊近連如山的耳邊嘀咕了幾句。
連如山有些吃驚,回頭小心地看了一眼賁允炎。
“什么事?”賁允炎余光掃視到這種情形,并未抬頭,問了一句。
“啟奏皇上…繆才人她…剛剛割了腕子…”連如山聲音輕輕的,可是賁允炎聽了,仍然吃了一驚,放下折子,先是問道:“人怎么樣了?”
“太醫已經去過了,就是流了太多的血,人還不太清醒,無甚大礙。”連如山回道。
賁允炎臉上的神情快速地幻變,終于將眼前的折子一攤,站起身來:“朕倒要去問問她了,難道朕的恩賞就讓她如此難過嗎?”
他像一陣風一般地出了謹身閣,連如山來不及吩咐擺駕,只得急急地喊人點了燈籠,追上賁允炎。
當賁允炎來到景霞宮的時候,惠妃娘娘剛從后殿繆鳳舞的屋子里出來,匆匆地過來接駕。賁允炎只對她說一句:“歇你的去吧。”便越過她,繞過正殿,來到了后殿。
繆鳳舞的屋子里,剛跟了她不到一天的小福子和李嬤嬤,正守坐在她的寢臥門前唉聲嘆氣:“這可真是走了背運,才剛過來半天,就出了這樣的事,要是明兒太后和皇上怪罪下來,不知道要怎么罰呢…”
話音還未落,賁允炎已經大步邁進了屋來。嚇得兩個奴才從凳子上跌落下來,伏跪到地上,一個也不敢出聲。
連如山急奔幾步上前,替賁允炎挑開了那煙色細紗的簾櫳。賁允炎略一低頭,就進了繆鳳舞的臥室之中,來到了她的床前。
床榻之上,繆鳳舞一頭烏發披散著在枕畔鋪開,因為失血的緣故,臉色白得嚇人,纖纖皓腕上纏著層疊的紗布,虛弱地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如受了驚嚇的蝴蝶,顫翅欲飛。
賁允炎滿心的氣惱,見了繆鳳舞這副模樣,竟泄掉了大半去。
他偏身坐到了床沿上,探身上前喊了一句:“繆才人…”
沒有應答,卻有一縷淡淡的異香從繆鳳舞的身上溢散出來,鉆進了賁允炎的鼻子里---是他不熟悉的一種香氣,絲絲漫爬進他的心里,縈繞勾纏,如一個嫵媚婉約的女子在他的心頭挽紗輕舞。
賁允炎統共見過繆鳳舞三次,都沒給他留下什么美好的印象。
第一次她穿得花里胡哨站在他面前,使勁地低著頭,他覺得不過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小舞娘,連第二眼都懶得看;
第二次她與侍衛纏打哭罵,頭發散亂,滿臉淚痕,他只是覺得這個女子挺倔強挺有趣;
第三次在太后的頤壽宮,她有些木訥,神不附體的樣子,讓他心里有小小的不愉快。
眼下,她安安靜靜地躺在那里,胸口不均勻地起伏著,那腕上的白紗布暈出幾團血漬來,給她這蒼白的形象增添了幾分凄艷哀怨。
賁允炎覺得心里某處被一根手指捅了一下,微微一動。
這樣一個絕色女子,身世飄零,輾轉流落異國他鄉,孤單無依,又弱不禁風,想來似乎只有絕然赴死,才能保全她最后的清名。
一個悲情凄怨的美人兒,最能夠勾起男人心中的憐惜。賁允炎雖是帝王身,到底年紀輕,也有男人那種憐玉惜花的保護玉望。
他想了想,回手召來連如山:“朕打算晉繆才人為美人,明兒回過太后,就賜封詔吧。”
內宮里的女人,不都是這樣嗎?地位越高,就越是受人尊待,日子也會好過。等她醒了,他想要告訴她,他不缺她這一個侍寢的女人,她應該珍惜自己這條命。
可他話音才落,連如山剛剛應了一個“是”,躺在床上一直未動的繆鳳舞,突然睜開了眼睛,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伏跪在賁允炎面前:“皇上若是可憐奴婢,就賜奴婢一死吧。”
賁允炎本來還打算扶她一把,一聽這話,那溫和的表情凍在臉上,滯了一下,霍然起身:“連如山!傳朕的旨意,擢封繆美人為容華,賜住閑云居靜心養傷。”
他的聲音里透著火氣,撂下這一道旨意后,抬腳就往出走。
“哎呀!”這一會兒功夫,竟然連升了兩級,連如山知道賁允炎被激惱了,無奈地沖著繆鳳舞搖頭,“才人這是何苦?怎么就不識得皇上的一片好心?嗨!”
繆鳳舞求死不成,竟然又被晉位。她趴伏在床上,回味著賁允炎剛剛那種被傷了自尊的表情,心中隱隱覺得,自己又沖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