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三章腳下使絆
第一一三章腳下使絆
繆鳳舞的本意,她最近風頭太勁。最好不要在這個時候與藍淑妃發生什么沖突,免得那些等著看她笑話的人,背后將早已準備好的“恃寵而驕”一詞安到她的頭上。
宮里四通八達,難道還非走這一條路嗎?看藍淑妃的轎子在前頭慢悠悠地顛著,就是不怎么往前挪地方,繆鳳舞問含香:“還有別的路通向鳳儀宮嗎?”
“娘娘,奴婢知道有一條小路,是穿過暢春園的,比這條宮道還要近一些。那里春夏之季是一片草地,冬天草兒枯了,那些在宮里傳話遞物的奴才愛偷個懶取個直道,就在那里踩出一條捷徑來。就是沒人修整,不太平坦。”這話是后頭抬轎子的一位嬤嬤說的。
含香聽了,請示繆鳳舞道:“娘娘,要不咱們繞到那條小路上去?淑妃娘娘是不怕遲到的,娘娘第一天要是遲了,讓人說心驕氣盈,實在是不好聽。”
“好,轉個方向,抄小路往鳳儀宮去。”繆鳳舞指令一下,她的暖轎原地轉了一個方向。往暢春園的方向去了。
走了一會兒,轎子稍微有些起伏顛簸,繆鳳舞也沒有介意。畢竟是宮人們在園子里踩出來的臨時捷徑,肯定不會平坦。
她昨晚被行曄折騰得不輕,今早又起得早。此時抱著手爐,被轎子一顛,不免有些迷糊。她閉著眼睛假寤,只等著到了鳳儀宮的門口,含香自會喊她。
也不知走到哪里,突然之間,轎子猛地往前一傾,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從座位上被甩了起來,直撲轎門而去。
這一下子來得如此迅急,她還來不及抓點兒什么來穩住身形,人就已經將轎門撲開,跌了出去。含香驚得“呀”了一聲,沖過來想要撈住她,結果只扯住她一條胳膊。她的另一側身子一栽,就摔到地上去了。
含香趕緊湊上雙手,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繆鳳舞站穩了,一瞧眼前的情形,原來是路上有一個樹坑,被人用樹枝枯草搭掩上,在上面灑了一層的積雪。
前頭抬轎的兩個嬤嬤只顧趕路,也沒瞧出那里有一個陷阱,一腳踩上去,兩個人同時掉進坑里。轎子的前杠就插在那樹坑的土壁上,后頭已經撅了起來。
好在繆鳳舞撲到了坑邊上,被含香扯著一條胳膊拽住了。否則借著她沖出來的慣性,非栽進坑里去不可。
她剛才應急反應,撲向地面的一瞬間,以手撐地,手掌在凍得堅硬的地面上蹭破了一層皮。一側身子著地之后,身上那件石青色的棉氅也沾上了雪泥。
含香拿出帕子來,擦著棉氅上的臟雪。繆鳳舞的掌心火辣辣地疼,她看了一眼剛剛說話的嬤嬤,不著痕跡地吩咐道:“含香先別管我身上,問一問坑里那兩位可有摔傷?”
那摔進去的兩位手腳并用爬出來,跪在地上討饒:“娘娘饒命,奴婢的確沒看出來這里有個坑。”
“不怪你們,可有摔傷?還能繼續走嗎?”繆鳳舞心中騰騰冒著火,臉上卻依舊是一派淡定。
“能!”兩個人趕緊往起爬。其中一個人順當地站起身來,另一個人卻身子一歪,沒有站住。
繆鳳舞看出來她是扭了腳,轎子是坐不成了,可是自己一定要在辰正時刻趕到鳳儀宮,否則小人得逞。她更是窩火。
“你們自己想辦法將轎子和受傷的人弄回去,含香,跟我走!”繆鳳舞將火辣辣的手掌往袖子里一縮,抖了抖身上的雪泥,邁步往鳳儀宮的方向去。
繆鳳舞走得很急,含香小心地扶著她,高一腳低一腳,總算是穿過了暢春園,往右一拐,沒走出多遠去,就到了鳳儀宮。
她來到鳳儀宮門口的時候,正趕上龔宓下了轎子,要往宮里去。轉頭看她走了來,吃了一驚,迎上來:“怎么你沒坐轎子?大冷的天竟走來了?”
繆鳳舞被握了受傷的手掌,“嘶”地吸了一口冷氣。龔宓覺出不對,掀開她的袖子一瞧:“你這……你這多災多難的身子,怎么又受傷了?”
“回頭跟你說,快進宮去吧。”繆鳳舞換了一個位置,用另一只手扯著龔宓,往宮門里去。
“你這衣裳又怎么了?不會是剛剛路上摔了吧?”龔宓見她不對,不由地打量了她一眼,就看到她棉氅的下擺上沾掛的臟雪,“你先等一下,我轎子里備了一件干凈的,給你拿過來換上。”
龔宓的大宮女如柳一聽這話,回身從暖轎里取出一件亮紫的織錦兔毛大氅來,送到了繆鳳舞眼前。那華麗的紫色很是扎眼,與繆鳳舞今早這一身不太搭。不過總好過穿一件臟衣服去見皇后。繆鳳舞也顧不得許多,將身上摔臟了棉氅解下來,往龔宓的轎子里一丟,換上龔宓那一件干凈的,兩個攜著手,一同進了鳳儀宮。
大殿里,該到的人已經到了六七成。這個時候進來,不早不晚,正當合宜。
皇后趙元靈已經鳳冠霞帔,端坐于正中的鳳位之上。繆鳳舞在先,龔宓隨后,跪地向皇后請安:“臣妾叩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
“好,都起來吧。”趙元靈的聲音四平八穩,透著十年為后練就出來的威儀。她打量了繆鳳舞一眼,開口問道:“德妃身上這件兔毛的大氅……怎么看著眼熟呢?”
繆鳳舞此時已經站了起來,垂首恭敬答道:“回娘娘,這件衣裳是龔修儀的,娘娘覺得眼熟,應該以前見她穿過。臣妾昨兒見她穿了這一件,夸了她兩句,她就覺得臣妾喜歡,非要送給臣妾。臣妾盛情難卻……”
“噢……怪不得。”皇后做恍然狀,“好呀,可見德妃與龔修儀姐妹情深。后宮姐妹原該如此,若是彼此之間都有這么一份同裳之誼,這宮里上和下睦,本宮少操了心,皇上也可無后顧之憂了。”
“皇后娘娘教訓的是。”在坐的眾位妃嬪紛紛附和著。
龔宓在自己慣常的位置上落了座。
繆鳳舞卻不得不與昨日未見的幾位妃嬪寒暄幾句。她先是走向賢妃康彤云:“賢妃姐姐早安,這一向可好?”
康彤云比起兩年前,明顯見老。大概是那次滿懷希望地懷了孕,又猝不及防地流產,對她造成了莫大的打擊。她的神情之間,隱隱有揮之不去的憂怨之色。
她禮貌地點了點頭,拍了拍繆鳳舞的手:“好,我好著呢,德妃妹妹越發出落成美人了。”
繆鳳舞受傷的手又受蹂躪,被康彤云拍過之后,縮進袖子里,藏在了身后,再不肯拿到前頭。她走到良妃的紀安陽的面前,同樣客氣道:“良妃姐姐好。”
紀安陽仗著自己育有皇子,一向矜傲。不過繆鳳舞正是盛寵無人及的時候,她到底比藍惜萍穩當些,不會當面給繆鳳舞難看。她笑著站起身來:“賢德淑良論下來,倒是我應該向妹妹先問候才對……”
“良妃什么時候變得如此謙和?四妃比肩,品秩相當,你自己愿意排在后頭,可別捎上我呀!”藍惜萍就在此時踏進殿來,斜飛的狐貍眼冷冷地從繆鳳舞的臉上掃過,不滿地看住良妃。
紀安陽與藍惜萍之間,不睦已久。紀安陽自恃于皇嗣有功,一向不服藍惜萍的拘管。而藍惜萍自己只生了一個公主,因此她對育有皇子的紀安陽,沒來由地妒忌與厭恨。
因此紀安陽聽了藍惜萍氣勢洶洶的責問,愈發笑容燦爛地面向繆鳳舞:“德妃妹妹年輕貌美,侍上有功,深得圣心,我夸贊她幾句,也是應該的。”
藍惜萍聽到年輕貌美四個字,臉色更加不好看了:“宮里年輕貌美的妹妹多了,我一向以為良妃是個有見解的女子,不想竟也對這樣急功近利爭得一時之寵的人,如此地阿諛攀結。”
繆鳳舞站在兩個人的中間,心想:你們兩個積怨已久,做什么拿我當引信子?
于是她一轉身,在賢妃的下手位置坐好,也不管那兩個人,自顧與康彤云說著閑話。
那兩位見肉餡子自己跑了。這餡餅也烙不成了,互相不忿地瞪了一眼,各自落座。皇后在鳳座上一言不發,看著她們針鋒相對,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
辰正時刻到了,后宮世婦以上的妃嬪,除了宇文柔珍一貫缺席,左娉婷昨晚扭傷了腳,其余的都到齊了。
皇后娘娘讓了茶,對大家說道:“今兒是個好日子,繆德妃在經歷了兩年的關禁之后,今天終于又跟姐妹們在一起了。彈指一瞬,兩年時間過去了,一切卻都恍若昨日。不管以前發生了什么事,德妃妹妹此番回歸,可謂風光無限。如今皇上在萬泰宮與鳳儀宮之外,又多了一個可安寢之處,便是德妃的攬月宮,可見德妃聰慧溫婉,甚合圣意。眾位姐妹要多努力,爭取個個取得皇上如此的信任,這樣才能后宮雨露均分,和樂安泰,本宮才能安心啊。”
皇后一篇開場歡迎辭,頓時將繆鳳舞綁起來丟到了火爐之上。殿上的眾位妃嬪,在皇后這一番話之后,各自神態不同,附和者寥寥。
繆鳳舞低著頭,抿緊了嘴唇,一言未發。此時她能說什么?附和皇后?顯得自己又傻又狂傲。揭發皇后挑撥的本意?其實皇后說出來的話,正是在坐的眾位妃嬪內心所想,她的任何辯解語言,都只會讓這里的女人更加忌恨她。
趙皇后順利挑撥出眾妃嬪臉上的妒色來,很得意地一笑,接著說道:“本宮的煮梅宴,還有幾日就要在萬壽山觀梅亭那里辦了,其他的姐妹早收到了邀請,德妃到時候一定要去賞光喲,本宮還想著德妃妹妹的驚艷舞姿,那日在盛開的梅花之中起舞,一定又是一番絕美的畫面。”
“皇后娘娘做東,臣妾自當助興。”繆鳳舞從早晨起來開始,事事不順,她心緒不佳,話也不多,只兩句話便應付了皇后充滿熱情的邀請。
趙皇后也不以為意,笑看她一眼后,終于不再說她,轉而說起宮中其他事來。
繆鳳舞聽著這些女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彼此虛應著,個個如花的笑顏背后,不知道掩藏著多么深重多么絕決的妒忌與怨恨。剛從疏竹宮那個清靜地方出來的她,坐在這鳳儀宮的主殿上,沒一會兒便頭痛欲裂。
好不容易捱到趙皇后叫散了,她攜著賢妃康彤云的手,站起身來,趕緊往外走去。
到了宮門口,發現她的轎子已經到了,只是抬轎的嬤嬤換了一個人。她與賢妃和良妃道別,又有人上前來向她問候道別,隨后各自上轎,各自回宮。
繆鳳舞坐進轎子里,對含香吩咐道:“不要急著走,一會兒等她們散得差不多了,我們去媲鳳宮。”
“是。”含香答應了,在外頭故意磨蹭了一會兒,也不喊起轎。等大家都走散了,她才吩咐起轎去媲鳳宮。
媲鳳宮與鳳儀宮本就離得很近,沒一會兒,繆鳳舞就到了媲鳳宮的門外。她下了轎子,親自上前叩響了宮門。出來應門的是一位小太監。
“公公,麻煩你向貴妃娘娘通傳一聲,就說繆德妃想拜見她。”繆鳳舞態度很溫和,那小太監便痛快地進去傳話。
沒一會兒,翠蘋親自來到宮門口,先是給繆鳳舞見了禮:“奴婢給德妃娘娘請安,貴妃娘娘聽說德妃來了,要奴婢來迎您進去。”
“好久不見,翠蘋姐姐依舊如此年輕活氣。”繆鳳舞扶了她一把,邁進宮門,隨著她一同往宇文柔珍的書房走去。
穿過院落,來到了后殿,上了臺階,翠蘋開了門,繆鳳舞邁進門檻之后,就看見宇文柔珍正伏在案上,潑墨揮豪。
繆鳳舞近前一步,跪下問安:“皇貴妃娘娘萬福金安,本來昨兒就該來見過皇貴妃娘娘,只是剛剛搬回來,物雜事多,疲態盡現,來見娘娘實在是不禮貌,便延到了今日,請娘娘寬恕。”
宇文柔珍直起身來,手中依舊握著一管狼毫筆,淡然地看著繆鳳舞:“德妃快起來吧,如今你我不過是半品之差,不必行如此大禮的。”
“娘娘此言差矣,我兩年前被罰入疏竹宮,若不是娘娘在圣上面前求情,便不會有含香與小云入宮相伴。如若真是我一個人孤零零地被禁關兩年,恐心志早就崩塌,哪里還會有如今這出頭之日。因此娘娘之恩,鳳舞一生謹記不敢忘,這拜謝的一禮,娘娘一定要受的。”繆鳳舞說完,又伏地拜了一拜。
翠蘋看著宇文柔珍的臉色,上前將繆鳳舞扶起來。
宇文柔珍臉色稍微和氣了一些:“德妃妹妹倒是一個知恩圖報之人,你這份心意我領了,過來坐,陪我吃盞熱茶。”
繆鳳舞依言來到茶桌邊上坐好,回頭看宇文柔珍剛剛寫就的那幅字:“娘娘果然才望高雅,每次來見娘娘,不是在練書法,就是在畫畫,臣妾厚顏,娘娘何時肯賞臣妾一幅字?”
宇文柔珍接過翠蘋遞來的熱手巾,擦了擦手,坐下來喝了一口茶,方淺笑道:“什么才望高雅?我這是閑極無聊。你還要討我的字嗎?我聽說你的字就寫得不錯。”
“娘娘見笑,我只是識字,于書法一事上,功底粗陋……不過我以后大概也要練些字畫了,看娘娘這一身淡然若定的氣質,八成是整日習字作畫修練出來的。”
“你看著一個人表面上淡然若定,又怎知她內心不是油煎火烹?呵呵……不過據我估計,如今內心油煎火烹之人應該是德妃妹妹,對嗎?”宇文柔珍十指纖纖,拈著天青色的汝瓷蓮花茶盞,細細品茶,慢慢言說。
“娘娘洞察人心,我自是不必虛偽否認。可是這種局面,原是我離開疏竹宮那一刻,就已經料到的。我出身寒微,突然之間躍上妃位,受些忌妒也是正常的。”繆鳳舞倒是蠻看得開的樣子。
宇文柔珍將蓮花盞入下,看著繆鳳舞:“你這樣的氣度,倒是我所欽佩的。不過我倒是覺得,一味地退讓,只會讓某些人蹬鼻子上臉,你如今這樣的身份,又有皇上的信任,你還怕誰?誰要是敢欺到你的頭上,就給她點兒顏色看看。”
宇文柔珍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竟然有一絲狠厲之色。繆鳳舞見慣她云淡風輕的樣子,愣了一下,方才答道:“謝娘娘提醒,鳳舞謹記娘娘教誨。”
“恩……我這媲鳳宮越發冷清了,肯來陪我寫字畫畫的人,逐年逐月少下去嘍。德妃妹妹若不嫌棄我這里見不到皇上的影子,以后常來坐坐。”宇文柔珍的臉色柔和下來,向繆鳳舞發出親近的信號。
“只要娘娘不嫌煩,我一定會常來向娘娘討教的。”繆鳳舞看出宇文柔珍有送客的意思,跟她客氣這一句之后,便站起身來,“我本意是來拜謝娘娘兩年前送仆之恩,娘娘正揮毫起興,我不便多打擾,這就告退了。”
“翠蘋,送德妃出宮。”宇文柔珍也不做挽留,客氣地將繆鳳舞送走了。
繆鳳舞走在院子里,心中還有點兒奇怪,明明說得好好的,怎么幾句就送客了呢?
快到宮門口的時候,她一抬眼,看到宮門開啟,從外頭走進一個人來,年約三十,身長體健,穿一身瓦藍色的太醫官服,背著一個藥箱,迎面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