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五章試情探意
第一二五章試情探意
繆鳳舞隨著茂春出了文皇殿后。小聲問他:“茂公公,皇上召我去武皇殿上,究竟有何事?今日不是國宴嗎?宴請的哪一國的使臣?”
茂春也不看她,只管在前頭引路,口中道:“娘娘到了便知。”
繆鳳舞也不好再追問,一路納著悶,出了文皇殿往西去。
當她到了武皇殿外,就已經感受了今天這場宴席的規格非同一般。
武皇殿外儀仗威嚴,內宮侍衛全副武裝,從階下一直到大殿門口,筆直地站成兩排。殿外廊檐下,懸掛著十八盞巨大的紅燈籠,照得殿前紅亮亮的。殿內更是燈火通明,有禮樂之聲傳出來。
繆鳳舞瞧了瞧自己這一身,對前頭的茂春說道:“公公,我是不是該回去著了品服再來?”
茂春搖搖頭:“不用,娘娘不必如此鄭重,跟奴才進去便是。”
門口的太監見繆鳳舞來了,將門在開,亮開嗓子向里面通報:“德妃娘娘駕到!”
繆鳳舞在殿門口整理一下衣裙,提步邁進門檻。磬鐘鼓瑟之音在耳邊悠揚。她謹守禮儀,垂首斂目,來到行曄的席案前,盈然跪倒:“臣妾叩請圣安,吾皇萬歲萬萬歲!”
行曄揚聲朗笑,伸手虛扶:“愛妃平身,到朕這里來。”
繆鳳舞輕靈地站起身來,步上主席位前的三極臺階,繞過龍形案頭,來到行曄的身邊。
行曄側身伸手,拉住她說道:“朕叫你來,是因為今兒席上有一位故人,你看……”
行曄將袍袖一甩,指向位于他左側的席位。繆鳳舞這才順著他的手勢看去,頓時驚呆在那里。
只見左側搭著同樣的三極高臺,臺上同樣是一個龍形案幾,幾后頭坐著一個人,薄唇朗目,頭束金龍冠,身穿十二章金繡大紅龍袍,面含威儀,神態莊正。
居然是賁允炎!
繆鳳舞一陣恍惚,瞇著眼睛注視了一會兒,才確定不是自己的幻覺,那邊席上之人,的確是南陳皇帝賁允炎,那個曾經封她為美人的男子。
這樣一個普天同慶的日子里。賁允炎身為一國之君,不在他的國家與臣民同迎新春,怎么會跑到與三國明里暗里較勁的魏國皇宮里來?
對于繆鳳舞來說,賁允炎因何事從陳國來到魏國,并不重要。眼下重要的是,兩國之君會面,叫她一個內宮妃嬪前來做什么?
繆鳳舞是何其聰明的女子,她心思一動,就明白了行曄的意圖。
她心中微有惱意,可是眼前卻不能表現出來。行曄正側仰著臉看她,賁允炎也目光灼灼地逼視著她。繆鳳舞感覺前后皆有芒刺,她暗沉一口氣,提醒自己一定要鎮定。
她在臉上綻開一個適度的笑容,轉身輕移至賁允炎的席前,微微屈膝為禮:“原來是陳國皇帝陛下,本宮這廂有禮了。”
賁允炎沉靜的面色之下,是怒潮洶涌的內心。眼前的繆鳳舞與當初被衛氏父子帶去陳宮的那個小姑娘大為不同了,雖然一樣的美目俊容,可她明顯地出息了,那個怒闖景德宮的莽撞小丫頭,如今氣度雅然。華貴端麗,舉手投足皆有風范。
賁允炎的心狠狠地扭了一下,面對行曄審視與炫揚的目光,他微微一勾唇,開口說道:“一別三載,鳳舞出落地風姿綽約,氣度雍容,真是讓朕刮目相看了。”
他居然叫她鳳舞!他這分明是故意的!
繆鳳舞心中著惱,臉上的笑意卻不得不維持住:“陛下謬贊,愧不敢當。”
說完,她轉身回到行曄的身邊。行曄依舊笑容可掬,在繆鳳舞落座之際,他還伸手扶了她一把:“愛妃從萬福宴上來,可曾用過酒飯?”
“回皇上,用過一些。”雖然平時行曄就對她不錯,但是當著賁允炎的面,對她如此體貼,還是讓她覺得他是別有用心。她擔心如果說自己沒吃飯就過來了,怕行曄會在這宴席之上給她布菜喂飯。
“哦。”行曄輕輕地應了一聲,握住她的手,抬頭看向賁允炎,“想當初繆愛妃客居陳國之時,曾蒙賁君關照,今日賁君到我魏國宮中來,無論如何,也得讓繆愛妃敬賁君一杯,以表謝意。”
繆鳳舞本來低頭不語,聽行曄這樣說,向身后的殿上內侍要來兩只酒杯。拎起宴上的銀制掐花酒壺,斟好了兩杯酒,起身將其中的一杯敬到賁允炎的手中,回來舉起自己的那一杯,遙遙祝道:“謝陛下當初關照之恩,祝陛下新年安泰!”
說完,她將酒杯舉至唇邊,以袖掩口,一仰頭,干了杯中酒。
賁允炎舉杯稍加示意:“干!”也一口將一杯酒喝光了。
繆鳳舞放下手中的酒杯,打算繼續保持沉默。可是殿下陪伴賁允炎前來的陳國使臣,因看到行曄面上的炫耀與挑釁的神情,心中不服,起身一揖,開口說道:“臣在陳國時,就聽說魏國的德妃娘娘舞技天下第一。想當年娘娘人在陳宮之時,未曾有機會領略娘娘的舞姿。今兒即是迎新辭舊的好日子,又是兩國陛下會面的隆重時刻,不知是否有幸請德妃娘娘殿上一舞,讓我等一飽眼福?”
那使臣言語之間著重強調一句“娘娘人在陳宮之時”,讓繆鳳舞十分惱火。她看賁允炎,見他對自己的臣工出言折損行曄的面子,非常之滿意。
她在心里暗暗埋怨行曄。他對她竟如此不信任,非要將她召到陳國君臣的面前,讓她受這樣的言辭挑釁。
她正思量著如何回拒,就見行曄瀟灑地一甩袍袖,大殿西側的禮樂班說道:“奏樂!給朕的愛妃伴奏!”
繆鳳舞伸手輕輕地捅了捅行曄的腰,然后出聲道:“皇上,臣妾沒有準備,這一身繁復的宮裝,如何跳得起來?若皇上想看臣妾跳舞,待宴畢回攬月宮,臣妾更了舞服舞鞋。再與皇上盡興可好?”
繆鳳舞這一番話,完全無視了陳國使臣的請求。行曄大喜,擊掌道:“好好好!愛妃今兒不愿一展舞姿,朕也不勉強你,改日有興致之時,咱們再飲酒撫琴,舞上幾曲。”
“是。”繆鳳舞淺淺地一笑,應了一句,再不言語。
賁允炎見他二人恩愛情濃的樣子,心中惱恨,卻不能表露,真是說不出地郁堵。行曄品出他沉定外表下的內心浮躁,愈發笑得開懷,勸酒也愈發殷勤。
繆鳳舞在兩個男人不同目光的關注之下,尷尬無比,如坐針氈。兩位國君推杯換盞,說些風土人情,各地趣事,聽起來相談融洽,其實語含機鋒,你來我往,也是互不相讓。
大約半個時辰過去了,繆鳳舞實在受不住賁允炎偶爾投來的熱切目光,以及行曄探詢審視的眼神。她將面前酒杯一推,抬手撫額道:“臣妾不勝酒力,想先行退下,請皇上恩準。”
行曄也覺得自己將繆鳳舞召來的目的已經達到,便關切地扶了她一把:“回去吧,記得喝些醒酒湯,免得明兒早起頭痛。”
“臣妾知道了。”繆鳳舞得了允許,當即站起身來,先向行曄施禮告退,然后走到賁允炎的面前:“陛下盡情開懷,請恕本宮酒力不夠,不能奉陪了。”
賁允炎這次輕哼了一聲,咬牙沒有說話。
繆鳳舞便轉身出了武皇殿,站在殿前階下。吹了好一陣的涼風,才感覺心中舒暢了些。
后來經過打聽,她才知道賁允炎身為陳國之君,怎么會在這個時候跑到魏國來。
魏國與陳國在東南的交界處,有一片群山,叫五尾山脈。一條河將五尾山脈北南分開,河南面是陳國的地界,河北面是魏國的領土。
五尾山脈富藏銅礦,天下聞名。但是那豐富的銅礦儲藏,大半分布在河北岸魏國的領域內。在五尾山脈的周邊地帶,冶銅業相當發達,官礦自是不用說,那些買通官府而私下挖掘的私礦,幾乎遍地都是。
因做為劃界的那條河并不寬廣,河水也只有及腰深,非常方便兩國百姓私下互通有無。而出于利益的誘惑,此地的魏國人經常將銅礦挖掘出來后,私販給陳國人,賺大筆的銀子。
后來有一位陳國人很有本事,偷偷地買下了魏國最大的私營銅礦,掛著魏國人的名頭,挖出的銅礦卻全部運往陳國。為了行事方便,此人偷運了大批的陳國人越境,到他的銅礦中做事,到事情敗露的時候,那家銅礦中已經滲透進了五百多名陳國人。
年前朝廷的欽差各地巡察,來到五尾山一帶,發現官庫里的儲銅量比往年大為減少,暗中一查,就查出這個陳國人私開的銅礦來了。
欽差一邊迅速往京中奏報,一邊動用了幾千的官兵,將那家銅礦團團包圍,將經營銅礦的陳國人一個不落,悉數緝捕歸案。
行曄聞知此事,博然大怒。即惱火那些為了賺銀子,便不顧本國利益的當地官商勾結的一伙魏人,又痛恨那些挖了魏國的銅礦,往陳國偷運的陳人。
他降旨嚴辦此案,凡是牽涉進五尾山銅礦外包陳人一案的,一律抄問斬,為首者誅連族人。
這事傳到陳國京城,賁允炎也不干了。事實上那包礦的陳國人,是拿著陳國朝廷的銀子,為陳國朝廷辦事的。因為陳國境內銅礦稀缺,造兵器鎧甲及官家所用之銅,大部分仰賴從魏國購進。
可是兩國關系一直緊張,魏國一直在銅礦一樁交易上掐著陳國的脖子。賁允炎沒有辦法,才出此一計。辦法是他這個陳國皇帝想起來的,替他辦事之人進了魏國的監獄,他當然不能坐視不理。
賁允炎在當即派出使臣,火速趕往魏京昂州,向魏國交涉,愿意出重金贖出那些關押在魏國候斬的陳國人。
本來行曄還只是以為,那個銅礦只是私人的生意。可是見賁允炎如此費心費錢地來救人,他就起了疑心。對那些陳人動用酷刑嚴審之后,便問出了銅礦幕后真正的主使者。
他拍案大怒之后,心念一轉,想出一個主意。
他對陳國來使說,私營銅礦在魏國是違律的行為,論律當處極刑。陳國人偷越邊界,到魏國來經營私礦,更是罪上加罪,按照魏國的律法,陳人涉案的五百八十六人,全部坑殺。
正當陳國使臣冷汗涔涔之際,他話鋒一轉,聲言事情也有轉機,如果陳國的皇帝親自到昂州來交涉,盡顯誠意,他便放了陳人歸國,分文不收。
陳國使臣沒有救到人,日夜兼程回了逕州,將行曄的話帶到賁允炎的面前。
賁允炎在這個時候,便顯示出他一個溫厚君王的特質來。朝中大臣均反對他前往魏國,認為這是行曄有意折辱之舉,甚或扣留陳國皇帝,也不是沒有可能。
可是賁允炎卻更加重視他那五百八十六位陳國百姓的生死,他當即立斷,安排好了逕州的監國之事,帶著親衛與一眾隨臣,出陳國往魏京而來。
他們是前天到達的昂州,被安排在外宮的行館之內。行曄這兩日盛情招待賁允為及其隨臣,獨獨不提那五百八十六人的生死問題。
今兒年三十,行曄中午宴過群臣之后,便想起這位親身前來營救自己的百姓的陳國皇帝。他命人擺下酒席,以國宴的規格與賁允炎共度除夕夜,笑語晏晏,還是不提放人一事。
陳國君臣數次將話題往正事上引,行曄只是回避。弄得陳國君臣也摸不清他拖著,到底是何用意。
召繆鳳舞到武皇殿上見賁允炎,是行曄席上突然起意,其用意不言而喻。雖然賁允炎關注繆鳳舞的目光,讓他心中大為不快。但是繆鳳舞對賁允炎的漠然,卻又讓他甚為愉悅。
他不知道,當繆鳳舞出了武皇殿之后,仍然氣惱難消。她覺得自己此時的情緒太差,不宜再回到文皇殿的萬壽宴上,便吩咐含香進去關照好玉泠,宴罷帶玉泠回攬月宮。
然后她自己坐上暖轎,直接回了自己的宮里。
攬月宮的宮人們以為他們的主人在萬福宴上暢飲歡娛,怎么也得到三更天才能回來。他們得了這段空閑,湊了份子買來瓜果酒菜,聚在偏殿中飲酒玩鬧。
因此當繆鳳舞推開攬月宮的門,進到宮里的時候,竟然沒有人出來迎候。
她自己進了屋子,往桌邊一坐,也不卸妝更衣,只是生著悶氣。
她氣行曄對她的不信任,特意將她召到武皇殿上,讓她面對賁允炎,以試探她的反應。她也氣賁允炎的刻意挑撥行為,故意當著行曄的面,稱呼她為“鳳舞”。
兩個心懷天下的英偉君王,在對待她一個女人的事情上,竟表現得如此小氣,讓她夾在中間為難,她豈不能惱?
她悶坐了一會兒,外頭開始放鞭炮,煙花攜著尖銳的嘯音,躥上天空,炸開滿天的炫目光彩。偏殿里的宮人跑出來看煙花,見主殿里亮著燈,才知道她們的主子回來了,趕緊跑進來謝罪,伺候繆鳳舞卸了妝更了衣。
繆鳳舞覺得身上清爽些了,也不顧小云和含玉興沖沖地邀她出去看煙花,一掀簾子進了臥房,倒在床上繼續生氣。
大概過了一個時辰,她迷迷糊糊地都要睡著了,卻被含玉推醒了:“娘娘醒一醒,茂公公有急事求見。”
繆鳳舞揉著眼睛坐起身來:“什么時辰了?”
“三更天了,娘娘。”含玉一邊給繆鳳舞整理身上滾褶了的衣服,一邊答道。
“玉泠回來了嗎?”繆鳳舞沒想到自己迷糊到這么晚,也不知道文皇殿上的萬福宴結束沒有,擔著玉泠,便問。
“寶公主早就回來了,見娘娘困著,便沒進來打擾,在東暖閣里與含香姐姐她們玩呢。”含玉扶著繆鳳舞往出走,口中應著。
“哦……”繆鳳舞掀開簾子出去,感受到外間的涼意,才覺得困盹的頭腦清楚了一些。
茂春就站在外間的地中央,一臉焦急地神情。繆鳳舞見他這樣,心中奇怪:怎么著?不會又要她去武皇殿上見外人吧?
茂春未開口說話,先看含玉。含玉會意,假裝沏茶,進了茶水間。
“何事?”繆鳳舞見了茂春,因武皇殿上的事而生出來的惱意,又涌上心頭,語氣也不大好。
“娘娘你忘了嗎?”茂春往前走了幾步,離繆鳳舞近了,輕聲說道,“娘娘,今兒是三十兒……臘月末呀!”
繆鳳舞激靈一下子,恍然大悟!瞧她這記性!過年把這事給過忘了!只想著今兒是除夕,卻忘了今兒是臘月的最后一天。
“皇上呢?”她的心倏忽提起來,睡意全消。
“剛剛娘娘離開武皇殿不久,奴才瞧著皇上開始躁了,便趕緊提醒皇上結束了宴席。皇上回萬泰宮喝了一碗醒酒湯,情緒越來越不好,這一會兒已經往太極宮去了。”
他一邊說著,已經抓過一件繆鳳舞的棉氅,往她身上一披,催著她趕緊動身。
繆鳳舞心中暗暗怨道:看你那樣不信任我,我就不該理你,讓你在宣和殿中瘋死算了!
腳下卻已經邁開步子,和茂春一起,急匆匆地出了攬月宮,在滿天絢爛的煙火之中,往太極宮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