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登枝

第一三一章 各自心事

第一三一章各自心事

第一三一章各自心事

宋顯麟來找的人。是江湖中有名的頑世閑僧弘清。這位老和尚是宋顯麟的師父弘悲大師的師弟。

大約在五十年前,弘悲與弘清還都是少林寺的年輕一輩弟子,十幾歲的年紀,心高氣盛。弘悲當時就顯示出在武學造詣上的非凡天賦,弘清也是一個勤奮聰穎的弟子。他們的師父對兩個人都很看好,盡心傳授。

弘悲因為天生異稟,悟性極高,稍加點撥,功力便會突飛猛漲。弘清則一直稍遜一籌,不管他如何勤奮練功,跟他的弘悲師兄總是差那么一點點。

弘清年少驕狂,一直認為是他們的師父偏向弘悲,暗中給弘悲傳授了什么秘密的功法。因此他一直對他的師父和弘悲心懷耿耿。

后來終于籍著一次普通的師兄弟間的爭吵,弘清爆發了,非要與弘悲決一勝負。他們的師父聞知趕來,斥責弘清心胸狹隘,罰他到寺后的思過崖上面壁思過。

弘清更加覺得師父偏向弘悲,氣憤之下,當夜就從思過崖上逃走了。他臨走時在崖石上留下一句話:他日練就絕世武功,必回少林報解今日受排擠之恨。

弘清出了少林寺,開始了他的游方生涯。他遍訪天下武林宗派。修習各種武功路數,學了一身雜七雜八的本事。十幾年后,當他覺得自己已經是絕頂高手,可以回少林寺挑戰弘悲的時候,弘悲已經接任了少林住持的職位。

弘清上少林,向弘悲下戰書,言稱如若他贏了,就請弘悲讓出住持一職,自行離開少林寺,永遠也不許回來。如若弘悲贏了,他便從此隱居避世,再不見人。

弘悲生性慈悲仁厚,只說如果弘清贏了,就老老實實地回到少林寺,當好一名少林弟子便罷。

兩個人在少林寺后面的山崖上設下戰局,在少林寺所有弟子的見證之下,比武開始了。

弘清自信滿滿,使出他十幾年來所學的各種本領,向弘悲發起挑戰。而弘悲只用少林一家之功,應對從容。兩個人斗了幾十招之后,弘悲瞅準了弘清的一個破綻,朝著弘清的面門輕輕一揮袍袖,弘清便倒退幾步,坐到了地上。

“武學功力在于精,而不在于雜,師弟既一心向武,不如拋卻以前所學。回少林來專心修練吧。”弘悲扶起弘清,語重心長。

弘清卻愧得無地自容,沒想到他窮盡十幾年的時光,學來的一身本事,竟擋不住弘悲的一記袍袖揮舞。自己有言在先,怎么好厚著臉皮回少林寺?

好面子的弘清一轉身再度離開少林寺,來到了昂州城西的感恩寺。這座小廟里只有一個老和尚和兩個小和尚,當初弘清游歷天下的時候,曾在這里住過兩天。他既要實踐承諾,避世隱居,這里便是他選定的處所。

老和尚死后,他做了這座小廟的住持。

當然,依照弘清的性子,完全的避世是不可能的。最初幾年的棲恬守逸之后,以前他游歷時交下的江湖朋友,知道了他的住處,便隔三差五地來找他。

漸漸地,小小的感恩寺便成了江湖中人在昂州的集結地。

宋顯麟從少林寺回京后,受弘悲的囑托,經常來這里探望他這位脾氣不太好的師叔。起初弘清還不太愿意搭理他,日子久了。誰也沒辦法拒絕這樣一位孝順而又懂事的晚輩。師叔與師侄的關系,便漸漸地親厚了起來。

宋顯麟聽他父親說到繆鳳舞被劫的情形,就覺出那些人用的是江湖手段,十有八九不會是陳國朝廷暗衛所為。因此他趕去中軍營中安排了搜查事項后,迅速地來到感恩寺,希望能得到師叔的幫助。

弘清雖然已經六十幾歲了,卻依然是目光精綻,體格健壯。他聽了宋顯麟將事情的始末敘述完畢,摸著自己光光的腦袋,沒好氣道:“皇帝丟了老婆,屁事?你今天成親的好日子,不趕緊回家洞房,巴巴地跑出來逞什么英雄?朝廷里就你一個當官的嗎?”

弘清說話從來就不像一個和尚,簡直就是葷腥不忌。宋顯麟已經習慣了,也不介意,只是好言相求道:“這事皇上降旨要京營中軍查辦,如若我做不好這件事,新官上任,如何在營中立威樹信?皇上又如何看我?這可是我上任以后的第一個任務,師叔務必幫師侄這個忙。”

弘清用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盯著宋顯麟,好一會兒,哼笑一聲:“侄子,你可不好忽悠師叔,你正在婚假之中,借著成親三日不用上差的機會,避還避不及呢,干嘛急巴巴地往上湊?難不成你跟皇帝的老婆……”

宋顯麟當即漲紅了臉,急忙辯道:“師叔不可以如此污蔑我,只是德妃在入宮之前。與我有過幾面私交,算是說得上話的朋友,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不堪的關系。”

弘清站起身來,彈了彈宋顯麟的腦門,縱聲大笑:“小娃娃,不要拿話來哄你師叔,師叔我這雙眼睛,看遍了天下悲歡離合,什么不懂?不如這樣,我若有辦法救出那個德妃娘娘,我就把她給帶出昂州城,找一個地方安置了她,讓你跟她從此比翼一起飛,不送她回皇宮了,如何?”

宋顯麟也不聽他滿嘴渾說,捕捉到了有用的信息,高興地跳起身來作揖道:“師叔這是肯出手相助了?師侄感激不盡。”

“你運氣好,神算子江必通前兒來了感恩寺,讓他出面去給皇帝找老婆,大概抵得過你那一整支中軍人馬。你現在只管回家洞房去,明兒再來我這里聽消息。”弘清說著,驕傲地揚了揚眉。

“謝謝師叔!”宋顯麟高興地大禮相謝。

告別弘清。出了感恩寺,外面的天色已經擦黑了。宋顯麟手牽著馬韁繩,站在街上呆站了一會兒,在回家還是去尋找繆鳳舞之間,猶豫了片刻。

不管怎么說,今兒是他成親的日子。雖然他從來未見過司馬縈,但是這姑娘的孝勇之名在昂州已經家喻戶曉。他的娘親自從那次從宮里見了司馬縈回來,一提到這個小兒媳婦,簡直就樂得合不攏嘴,直夸她如何清秀靈氣,如何知書達禮。舉止言行如何的端莊大方。

盡管宋夫人急于讓他成親,有夸大其辭的嫌疑。不過聽外頭的風評,便知道司馬縈是個好姑娘。

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回家一趟,向司馬縈交待一句。無論如何,他還是要尊重這個將下半生與他綁在一起的姑娘。

于是他騎上棗紅馬,雙腿一夾,往宋府的方向奔去。

等他回了家,婚宴早就散了。本來上元節,又趕上家里的四公子成親,府里頭應該會熱鬧一些。但是因為出了皇帝遇刺,德妃被劫一事,宋辰安命家人不許掛燈結彩,更不許飲宴歡鬧。

因此宋府之中,暮色一降,便是一片安靜。

宋顯麟剛一下馬,宋辰安便聞訊趕過來,焦急地問道:“可有什么消息嗎?”

“爹爹不必擔心,京營中軍已經悉數遣出,全城搜查。我剛剛去了一趟感恩寺,正好江湖中有名的消息通神算子在那里,師叔說會央他幫忙尋找。有他出馬,找到德妃娘娘便又增加了幾分成算。”

沒有關于繆鳳舞消息,不管安排得如何慎密,宋辰安也是難以安心的。他皺著眉頭嘆息:“一定要找到德妃娘娘,否則皇帝口中不說,宋家也是難辭咎責的。”

“是,兒子知道了。”宋顯麟答應一聲。

“快去新房吧,跟兒媳解釋一下,相信她能體諒的。”宋辰安料到宋顯麟這個時候回來,是打算向新娘子交待幾句。

宋顯麟便向自己的父親告了退,邁開大步往新房走去。

宋府內院,宋顯麟的新房之內,司馬縈正坐在桌邊,心情沉重的樣子。身上的喜服雖然還沒脫換下來,但是頭上的紅蓋頭已經被揭掉了。

倒不是她不守禮,剛剛宋夫人來過了。跟她解釋說,皇上與德妃今兒中午來參加過喜宴之后,在回宮的路上遇刺遭劫,德妃被賊人劫持,不知去向,宋顯麟身為新任中軍都指揮使,去營中布置搜查去了。

司馬縈當即掀了紅蓋頭,擔心地問道:“可有德妃娘娘的消息了?”

宋夫人搖了搖頭,抱歉道:“事出突然,又與宋家有牽涉,麟兒不敢怠慢。也不知道他今晚還能不能回來了,你們新婚之夜,尚未行合巹之禮,著實是委屈你了。”

司馬縈心中稍稍有一點兒難過,但她還是釋然笑道:“婆婆不必擔心,為今的狀況,找到德妃是最重要的……”

送走了宋夫人之后,司馬縈從喜床上站起身來,將喜娘都遣了出去,留下兩個侍候的丫頭,她自己則坐到窗口的桌案旁,愣愣地出神。

正在這個時候,宋顯麟從外頭一步邁了進來。

這一對本該在燭光搖曳之中掀開紅蓋頭相見的新人,就這么直接地面對面,見了他們有生以來的第一面。

旁邊的丫頭一見宋顯麟回來了,趕緊拿了紅蓋頭,想要往司馬縈的頭上蒙。司馬縈只是片刻的愣怔之后,一推丫頭的手道:“揭都揭開了,再蒙也沒有意思了,你給四爺沏壺熱茶來。”

宋顯麟站在門口,尷尬了一會兒,方才說道:“實在是不成樣子,事發突然,關涉重大,委屈了你,多擔待一些吧。”

司馬縈笑著迎上去,站在他面前說道:“相公能回來這一趟,我就已經很滿足了。我們夫妻往后的日子長著呢,今兒倒不必過分拘泥于禮數齊全。德妃娘娘與我司馬家有恩,又是你我夫妻二人的大媒,就算不論公事,咱們也應該知恩圖報。相公只管忙去,什么時候有了德妃的消息,你再回府來歇一歇吧。這個時候講什么洞房禮數,反而落人話柄,讓人說一些不好聽的。”

“哦……”宋顯麟本打算解釋勸慰幾句,怕新娘子受了委屈,心中過不去。卻不料他未開口,司馬縈先就講了這一番的道理,倒讓他覺得自己在這樣的時候回家來,是一個不明智之舉了。

“夫人如此通情達理,我感激不盡,那我就先走了。今日慢待之處,他日必會償報與你。”宋顯麟心中也是憂急,既得了司馬縈的諒解,他轉身就要往外走。

“萬事小心。”司馬縈在他的身后,只說了這一句話,眼眶一熱,差點兒沒忍住眼淚。

宋顯麟聽出她言語中尾音的輕顫,稍稍停頓了一下,還是邁開大步,出府去了。

再說此時的皇宮里,行曄雖然將繆鳳舞失蹤的消息壓下不說,讓宮里照舊按原計劃,舉辦上元節的燈會詩會。宮里一切如常,但是行曄從賁允炎那里回來之后,卻未去參加燈會酒宴。

白天他已經與幾位重臣通報了遇刺一事,朝廷該出動的力量,此時已經在昂州的大街小巷上分布開去,細細地搜家查戶了。

到了這個時刻,他便與茂春在御書房中,商議出動暗衛的事。

行曄在做太子的時候,因為常常要面臨各種遇刺的危險,便授意茂春培養了一只隱形的暗衛組織,人手不多,但是個個精干。

這個秘密組織中的成員,到現在也是掌握在茂春的手中,只聽茂春與行曄的調遣。外間無人知道這個組織成員的真面目。

行曄心里清楚,朝廷在明面上的搜查,是必要的舉動,但卻不一定奏效。今兒行刺那一伙青衣人的手法,分明是江湖人所為。如果不出一些暗招,怕是難以查清事實的真相。

他一邊安排人盯緊了行館那邊賁允炎的行動,一邊讓茂春通知暗衛出動,通過他們在京中經營多年的秘密渠道,去尋找繆鳳舞的下落。

一切安排妥當之后,已經是夜深人靜時分。宮里雖然仍是四處張燈,但是人已經各回各宮,安歇悄寂了。

行曄低著頭,從各色各樣的宮燈下面走過去,直奔攬月宮。

當他推開攬月宮的宮門,望向主殿的方向,只見屋里亮著燈,應該是含香她們猜測到主子出了事,憂心忡忡,難以入睡吧。

沒有繆鳳舞婀娜的身姿出現在殿門口迎候,行曄覺得心里冰涼空落。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往玉泠所住的西暖閣走去。

大概是母女連心,玉泠今天晚上非常地不安穩,盡管太后與行曄都告訴她說,娘出宮串親戚了,過兩天就回來。可是她仍然見人就問:“我娘呢?她什么時候回來?”

從燈會上回來后,她怎么也不肯睡,睜著眼睛躺在床上,不停地問奶娘:“我都要睡覺了,我娘怎么還不回來?”

兩位奶娘好不容易哄到她困倦難支,終于睡著了,正準備靠在床邊歇一會兒,就看到行曄悄然無聲地站在屋門口,怔怔地看著玉泠的睡顏出神。

“皇上!”兩個奶娘趕緊跪下。

“你們到外間守著吧,今晚朕在這里陪天寶公主。”行曄揮了揮手,兩位奶娘趕緊答應著,起身垂首出了玉泠的寢臥,守在了外間。

行曄來到床邊,脫了靴子子,合衣躺在玉泠的跟前兒,看著玉泠嘟著嘴巴的睡相,愣愣地出神。

玉泠雖小,但是頭一次經歷娘親一天不見人影這種事,也有心思,睡眠極淺。她感覺到眼前有人,便皺巴著小臉兒,睜開困盹的雙眼,見是行曄,嘴巴一扁就要哭。

行曄將她抱到懷里,揉著她細軟的頭發,輕聲哄道:“玉泠睡覺,爹陪著你,不怕。”

“娘呢?我都睡覺了,娘為什么還不回來?”玉泠滿懷的心事,卻表達不出來,只能抽泣著再次重復這一句話。

“娘出宮串門兒去了,過兩天就回來。玉泠要聽話,不要讓娘在外面擔心,好不好?這幾天娘不在,爹天天陪你睡覺,乖……”行曄心中難過,摟著女兒,眼中也起了潮意。

他想起了白天那驚險萬分的情形之下,繆鳳舞絕然地沖出他的保護范圍,握著匕首在刺客之間橫沖亂捅,那樣子讓他感到驚心動魄,揪心難過。

她總是會有出忽他意表的舉動,就像當日他在宣和殿中清醒之后,發現自己身下的人是她時,他心中的震驚與愧疚,簡直就無法用言語來表達。

當他被茂春點中了穴位,渾身軟麻,無法再返身營救她的那一刻,他絕望地看著她嬌小的身影淹沒在沖過來追趕刺客之中,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心尖上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刀,痛得他眼淚差一點兒流了出來。

而那種心痛的感覺,他曾經只對一個女人有過,那就是當年的白璇子。

年少的時候,他用錯了情付錯了心。可如今他已而立之年,他看得清女人的心思,他知道誰是他這一生不應該錯過的人。

繆鳳舞與玉泠,就是上天賜予他的治愈心傷的良藥。一代君王,如果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還談什么統一天下?

行曄輕聲拍哄著玉泠,直到她沉沉地睡去。

他起身,出了攬月宮,召來茂春,換上夜行衣,出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