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一道門,門內廚房滋滋飯香,女子甜糯之聲、孩童軟萌之言。矮矮的北地小屋,一片祥和溫馨。門外,卻是風雪交加。
孟瑄停下腳步,阻止了秋溟張口的動作,仔細聽了片刻,忍不住笑了。笑著笑著,笑不下去了。就在這一刻,孟瑄忽然不想進去了。他忽然發現,風和雪,才更適合自己。
然而,身不由己。
周媽媽收拾好東廂,發現院子里有陌生人,立即驚呼出聲,碎碎叨叨地念著:“我一早兒就說了吧,院子哪能不砌墻?那些木頭,能什么用呢?”
鄭智聞聲而出,玉娘停下手里的活兒,開的門。風雪之下,孟瑄那張原本俊挺的臉蛋,胡茬與憔悴合奏一曲,取名曰《我很不好》。
“十一叔來的好巧,我們今日才回來呢。來來,外頭冷,快些進來。遙兒這一胎懷相不好,很是受罪。她必要問七七的,你說的時候注意些。”像是從未分開過一樣,鄭智熟稔地將人拉進屋。門未關呢,鄭智吩咐周媽媽,“把西廂也收拾出來,再抱一床我的被子過去。”
顧遙聽見動靜,才起身,炕未下,鄭智已歸來,急聲喝道:“你躺你的。”
孟瑄也瞧見了顧遙。
面黃肌瘦,原本白皙紅潤的臉頰,這會兒只剩下白,慘白。眼窩下的青影,在這純白的襯托下,益加明顯。孟瑄喉嚨一緊,上前拍了拍顧遙的腦袋,就像拍小動物,就像拍七七那樣。眾人錯愕之際,只聽他低喃道:“別擔心了,沒事的。”
顧遙才被孟家認作孫女的時候,孟瑄也喜歡這樣拍她。后來被孟善說了兩回,孟瑄這才知道,侄女,不管是親的還是認的,但凡過了七歲,就不可以這樣待她了。
為此,少年孟瑄曾在午夜抱怨過好多次,抱怨老爺子不早早認下孫女。
顧遙其實有一些不適應的,但考慮到孟瑄的辛勞,羞赧片刻,欲將此事揭過,鄭智不同意。方才還熱情的鄭智,回神之后,一把推開孟瑄,不客氣道:“你是不是常常這么欺負我家七七?你欺負七七就罷了,把手都伸到我媳婦身上,合適么!”
孟瑄不曾提防,連推三步,靠著秋溟扶住,才站穩腳步。站定后,孟瑄臉上絲毫尷尬不見,反說鄭智:“別那么幼稚。你把我侄女養成這樣,我還沒收拾你呢,你竟還敢推我!走,外頭去,新賬舊賬一起算。”
五十步笑百步,沒差好么?顧遙心知鄭智不會帶著孟瑄去外頭鬧,便沒管這事,而是將目光放到秋溟身上。
十年光陰,在秋溟身上似乎沒什么變化。一樣的面容,一樣的矜持。他不想進屋的,剛才事出突然,才進的屋。既然進了屋,少不得給顧遙見禮。
“秋溟見過顧姑娘。”
還在和孟瑄掰扯的鄭智,百忙之中懟了一句回來:“什么顧姑娘,現在是我媳婦,沒看見她肚子、還有那倆臭小子么?”
秋溟偷偷瞄了顧遙的肚子一眼,隨即紅了臉。
顧遙見他太局促,不著痕跡轉移話題:“你也在特赦名單上么?”
“回顧姑娘——”在鄭智冰冷的目光下,秋溟微頓,改口,“回姑奶奶,小的黃策戶籍在鳳城。是以,不在特赦名單上,也不在孟家家奴或者是侍衛名單上。”
顧遙笑道:“原來如此。怪道我覺得你的模樣,看起來比十一叔還要好呢。”
聽到這,孟瑄便道:“這一路多虧秋溟在,我并沒怎么吃苦。待我睡一覺,收拾一番,明日我又是翩翩少年了。”
“明白,你們都辛苦了。玉娘,加兩個菜。給十一叔做個土豆牛肉,給秋溟來份小雞燉蘑菇。雞就吃柴河養的,蘑菇用夏日里山里采的。不,你先熬點肉絲粥吧。”
玉娘再外地揚聲道:“夫人放心,粥已熬上了,菜馬上做。”
鄭智領著孟瑄先去廂房梳洗了一番,歸來時雖不是少年,已能入眼了。粥已經熬好,顧遙母子三人端坐在炕上,等著鄭智和孟瑄。
顧遙道:“飯要等會兒才能吃,可我和孩子都餓了,正好與十一叔先喝粥墊墊肚子。”
溫暖的熱粥下肚,能驅散身體寒意,卻驅散不得孟瑄心底的悲涼。他忽然淚目,惹來鄭宇的問話:“娘,舅公也和我一樣,不喜歡吃這粥么?娘,雖然我也不喜歡粥,但我沒哭,是不是比舅公強?”
在兒子的期盼目光下,顧遙十分肯定道:“對,你比舅公強!”
孟瑄收淚,瞠目謂顧遙:“不得隨意教孩子!”
顧遙笑,激將:“那你別哭啊。十一叔,你不必這般擔心,我已經送了兩封信出去。一封給的是宋姐姐,她夫婿是容城知縣,我讓她找了十個人去追孟祖母她們;還給姚姐姐寫了信,讓她送一批生活必需品到云南,保證你們的日常生活;正在給唐姐姐寫信,讓她娘家哥哥或者侄兒,總之,出倆人去云南照料小孩子們。十一叔知道的,唐伯父與祖父他老人家有舊,這會兒定不會見死不救的。”
此刻孟家南下途中,宋海棠給的十名人士,是朝廷特與宋海棠的十人。這十人原本的任務是,護送孟家到京城,待至京城,自有孟善昔日徒弟接管下一段路程。哪知有人明哲保身,不肯露頭。十人沒法子,只得繼續前行。直到進了蘇州地面,才由唐家人接手。
從京城到蘇州,發配的隊伍又大了不少。
孟家這里的隨行人員,便極為扎眼。金錢開道的情況下,好多人眼饞得一塌糊涂,卻又無可奈何。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問題是沒錢。
姚飛飛將娃丟給公婆,與夫婿一道南下。送孟家人是順道,主要是想做做南北的生意。這日,聽聞孟家的女人堆里傳來一句:“這有什么!她當年得了孟家好多好處,還這點很多么?”
孟老夫人眼神一厲,怒斥那女子:“暉哥兒媳婦,你娘家沒得孟家好處么,又還了幾個?”
那女子先是一慫,隨即又挺起熊當,道:“我帶著大把嫁妝嫁進門,還給孟家生了兩個兒子,這好處還不夠么!”
姚飛飛冷笑,走了出來,走向那女子,道:“那你給孟家花了幾個錢?不妨告訴你,只這一路,不止你們吃喝,還有打點獄卒,我已經花了三千兩了。你們孟家,給了顧五三千兩銀子,乃至更多?”
原保定候夫人、孟瑛的妻子王氏,更不客氣道:“你最好老實點兒。事原是你們那一房惹的,卻叫全家賠罪。族里待你們也極為寬容,不僅沒撇下你們,還照顧你們。這是我們兩口子厚道,你們,不要得寸進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