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巳正時分,筠娘正與慶陽、雪薇、婉夫人等人在耳房布置產室。
侍女們將繡房送來的緗錦團紋寬邊床帳,綠緞藤花團紋床褥,墨綠間杏色團紋圓枕和大紅牡丹的錦衾,鋪設一新。
筠娘扶著竹月的手,走了一圈,微微點頭。
顏色布料搭配的很適宜,與她心里的期許相差無幾,筠娘十分滿意。
雪薇用手輕輕撫了撫繡著嬌艷牡丹的錦衾,觸感柔滑潤澤,這哪里是產房,她未出閣時的閨房也不曾如此富貴繁麗。
婉夫人不敢輕易觸碰,只坐在一旁的繡墩上搖著紈扇仰臉觀賞。
慶陽自容和堂回來,見大家都在耳房,也跟過來看看。
慶陽進門笑道:“嫂嫂在做什么?”
筠娘回頭,笑著邀慶陽與自己一同坐在圓案旁,幫忙挑選桌帷椅搭的布料。
慶陽與屋內的幾個人見了禮,笑著應了嫂嫂。
這時,有小丫鬟進來稟道:“呂夫人身邊的林嬤嬤來了!”
筠娘一怔,莫不是二姐姐有什么消息傳來!
筠娘放下手中的布料,轉頭吩咐道:“快請進來。”
婉夫人聽了轉頭看向面容嬌艷的筠娘,心中自思:筠娘即使語氣急切也是柔聲細語的,難怪深得魏儀寵愛。
不知這位突然登門的林嬤嬤究竟是什么人?
婉夫人坐直了身子,向門邊望去。
片刻后,被丫鬟引進來的林嬤嬤穿著灰褐福紋卦衫,帶著金釵銀鐲,一看就是當家主母身邊體面的嬤嬤。她笑容可掬,瞧上去十分喜慶,進門滿臉是笑地屈膝道喜:“請三姑奶奶安,我們奶奶生了!……”
婉夫人聽了明白幾分。
林嬤嬤的話音未落,筠娘已面帶喜悅的問道:“二姐姐的身子可好?”
林嬤嬤聽了不禁眼圈一紅,這才是嫡親的姊妹,心里惦記著她們家奶奶,哪里像梁府其他的親眷,只會湊熱鬧象征性的詢問生的是男是女。
林嬤嬤用大帕子抹了抹眼角,仰天雙手合十,感念道:“阿彌陀佛!好,都好,母子平安!”她說著看向筠娘,笑出了一臉的褶皺,連聲道:“昨兒夜里奶奶生了個大胖小子,有七斤九兩重,把我們姑爺喜得嘴都咧到了后耳根。”
筠娘聞言輕輕松了口氣,心里替二姐姐高興。
甘露上前扶了林嬤嬤起身,請她坐到了一旁的杌坐上。
婉夫人笑著吩咐帷幔旁的侍女:“快去給大老遠來的嬤嬤斟茶來。”
侍女看了竹月一眼,見竹月輕輕點頭,這才低了頭去茶房沏茶。
林嬤嬤扭頭朝世子爺的妾室看去,那位婉夫人看到也不氣也不惱,依舊談笑自若。
林嬤嬤看著心中一動,扭頭看向三姑奶奶。
三姑奶奶大著肚子,周圍服侍的都加倍小心,每個人眼珠似的護著,恨不得多出幾只手來。
林嬤嬤見了如此光景就沒敢提洗三的話。
慶陽看的明白,笑著開口道:“呂家哥兒洗三,嫂嫂不方便去,我替我們家嫂嫂去!”
林嬤嬤聽了,臉上閃過一絲意外,看了眼笑而不語的三姑奶奶,面色惶然地客氣道:“怎么好勞動郡主。”
慶陽挽住了筠娘的胳膊,笑道:“不妨事,嫂嫂的事就是我的事。”
筠娘替她細細整理鬢角,溫聲道:“到時會了云箬一道過去,免得你不熟悉。”
慶陽笑著點頭。
林嬤嬤聽了,心中歡喜,笑容止也止不住地溢上了眼角眉梢。
王府有人出面是哥兒的體面,原以為三姑奶奶月份重,頂多派嬤嬤或是管事去,沒想到郡主肯主動替三姑奶奶出面,這可是求也求不得的好事。看來三姑奶奶在王府過的十分如意。回去說給奶奶聽,也讓奶奶歡喜歡喜,免得總是與夫人一道惦記三姑奶奶。
林嬤嬤又坐了片刻,起身作辭。筠娘將打好的長命鎖讓她帶了回去,命甘露帶著賞銀送了她出去。林嬤嬤屈膝道謝,笑容滿面地出了王府。
聽說筠娘的娘家二姐,子時生了個兒子,晴夫人死死攥著帕子,輕蹙柳眉,心中發苦。
這時吳嬤嬤掀了簾子進來,笑呵呵道:“這是廚房特意為您熬煮的紅棗蓮藕湯,溫度正適宜,您趁熱喝吧!”身后跟著提著食盒安靜沉默的侍女。
晴夫人轉頭看去,啞著嗓子道:“嬤嬤走吧,我這里已經用不上了。”
吳嬤嬤看晴夫人面色不對,忙斂了笑跪下央求道:“千錯萬錯都是老奴的錯,你要打要罰都使得,攆了老奴走,就是老奴服侍不周,郡王一旦追究下來,老奴擔待不起呀!”
晴夫人轉回頭,閉了眼,不再言語。
吳嬤嬤等了片刻,咬牙起身退去了外間。
晴夫人聽著漸漸遠去的腳步聲,眼神空洞地看著頭頂百蝶穿花的帳幔,忽然覺得這錦緞帳子異常憋悶。
侍女再接再厲上前勸道:“晴夫人,多少吃些東西吧,沒有營養,身體什么時候才能養好!”
過了好半晌,也沒有聽到晴夫人回應。侍女嘆了口氣,剛要撤走,就聽晴夫人輕“恩”了一聲。
侍女聽見,忙笑著轉回身,動作輕緩地服侍晴夫人坐起身。
晴夫人就著侍女的手,慢慢喝了半碗紅棗蓮藕湯,熱熱的濃湯下肚,晴夫人覺得身上有了些許力氣,輕聲吩咐侍女:“將錦緞帳幔換成紗帳吧!”
有心情裝扮屋子,就表示心情已經恢復了。
侍女聽了驚喜萬分,笑著連連應是。
下晌傅長史來東院求見。
竹月聽了一怔,甘露卻是滿心歡喜,站在門邊的帷幔旁,眼巴巴地盼著傅揚進來。
宮嬤嬤得了兩位主子的示意親自出去迎了傅長史進來。
傅長史來過東院幾次,已經慢慢摸清一些思路。世子爺與世子妃伉儷情深,簡直羨煞旁人。
他先過去與世子爺見了禮,魏儀淡淡點頭,擺了擺手。
傅揚這才過世子妃這里拱手奉上錦匣,爽朗一笑,道:“王爺命下臣送來王爺特意為小主子打造的金項圈、長命鎖。”
筠娘看向西次間榻上與天冬說話的魏儀。
魏儀正端起茶盞,輕拂碗蓋。聽到傅揚的話隨手放下碗蓋,面無表情地將茶盞放到榻幾上,不再喝茶,也沒有說什么。
筠娘轉而笑道:“辛苦傅長史跑一趟。”
傅長史將這個月的王府收支用度大致說給筠娘聽。筠娘原本是想請他去參加外甥的洗三。既然慶陽已經決定要替她去,她就沒有再提起。
坐了兩盞茶的功夫,該說的都說了,傅揚起身作辭,宮嬤嬤送了他出去。
無人處時,宮嬤嬤笑著詢問了寶兒的現狀。
傅揚十分耐心地說了寶兒的日常起居。
知道孫兒一切都好,宮嬤嬤心中大石落了地。
傅揚有官職在身,又多才多藝,自己的孫兒能跟著他,宮嬤嬤暗自慶不已。
傅揚轉身,露出清逸的俊顏,笑道:“嬤嬤留步。”
宮嬤嬤笑著點頭,直目送到看不見傅揚的身影了,方才回轉。
洗三這日,慶陽一大早起來穿了身喜慶的衣裳,頭發梳的整整齊齊,臉上妝容精致,收拾妥當,去王府附近的譚宅,去會云箬。
臨走時去找大兄借用常霖一日。
魏儀深深看了她一眼。
慶陽小心翼翼看著大兄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眸子,暗暗吐了吐舌頭。
魏儀淡淡道:“別回來太晚,你嫂嫂擔心你。”
慶陽喜不自禁地連連點頭。
大兄這是同意了!
慶陽笑嘻嘻道:“大兄放心,我知道輕重,回來更衣沐浴之后再去找嫂嫂。”
魏儀點頭,沒再說什么。
慶陽笑盈盈地帶著喜兒和板著一張臉的常霖出了府。
出了王府拐了一條街,就看到了譚府的門樓。
譚府丫鬟聽說郡主來了,笑著請進廳堂。
慶陽進去時,譚家兄弟也在。他們沒想到慶陽郡主會突然造訪,譚湘君有些微微驚訝。譚湘昀有些無措。兄弟二人都起身要回避。
還是慶陽笑道:“客隨主便,不妨事的。今日是呂家小爺洗三,我來會云箬,略坐坐就走了。”
兄弟二人恍然大悟,這才又坐了回去。不過有了女眷,到底變得不自在起來,兩兄弟不約而同地打住了話題。
譚湘君自顧自喝茶。譚湘昀不時偏頭瞄郡主幾眼。
慶陽鎮定自若坐在那里,喜兒站在主子身后好奇地打量著廳堂的陳設,主仆絲毫不受影響。
譚府內院的廳堂很大,三人都是不擅長客套的人,一時間無人開口,寬敞的廳堂更顯空曠。
丫鬟們獻上茶來。
譚湘昀喝的時候把蓋子掀開一點縫隙,擋住嘴唇,輕品一口,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可能是味道重了。慶陽就見他用碗蓋輕刮了幾下,品了一口,眉頭皺的深了些許。這是刮多了,把味道刮輕了,慶陽就見他又重新刮了幾下,估計盞內的茶葉都已經被他翻了一翻。
盞內茶湯變得澄碧,散發出香醇的茶香。譚湘昀這才滿意地笑了笑,一手持著茶托端起來,另一只手把蓋子壓開一個縫隙,阻擋茶葉進口,送到唇邊淺啜了一口,抬頭看到郡主在盯著他瞧。
這人小小年紀,連喝個茶都要這么一絲不茍的嗎?
譚湘昀被郡主看的有些難為情,他有些緊張地起身,道:“衙門里有事,我出去一趟。”說完匆匆拱手,抬腳就走了。
慶陽面無表情坐在那里喝茶。
譚湘君坐在首位暗自嘀咕:“六部去哪兒不好,非要去刑部!整日與那些重刑犯、死囚打交道,有什么好。”他似是突然想道什么,沖著譚湘昀的背影高聲叮囑道:“早去早回,莫要貪黑。”
譚湘昀在遠處應了聲:“知道了。”之后就再沒了動靜,應是已經出了庭院。
慶陽聽了心中訝然,刑部關押的都是窮兇極惡之徒,刑部衙門斷案很多時候會與死尸面對面。那少年看上去文文弱弱動不動就臉紅,沒想到膽子倒是挺大,能在刑部衙門行走,看來他的頭腦也不會太差。
慶陽此時對這少年倒是有了一層新的認識。
喜兒附耳悄聲道:“譚家二爺在刑部衙門任什么官職?”
慶陽橫了喜兒一眼,沒有理會。
旁人什么官職,她怎么知道。
喜兒還要再問,慶陽見云箬來了,輕輕捏了捏喜兒的手,喜兒忙閉了嘴巴不再多言。
云箬裝扮妥當親親熱熱挽了慶陽的手,往府門外走。
身后傳來譚湘君不放心的叮囑:“你也早去早回,莫要貪黑。”
云箬隨意答應一聲,與慶陽有說有笑地走出垂花門。
門外停著一頂青綢大轎,云箬盯著轎子旁突然出現的黑衣護衛,猛瞧了好幾眼。
借了慶陽郡主的光,她也享受一次有護衛保護的感覺。云箬咧嘴笑著與常霖打了一聲招呼。
常霖看著現在已經梳了婦人發髻的譚大奶奶,突然就想到幾年前她和世子妃想去偷看世子爺,被世子爺洞悉的事,那時她們還是兩個年歲不大的小姑娘。
常霖想到這里,看了眼譚大奶奶依舊亮晶晶充滿好奇的眸子,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
慶陽見了笑著扯了扯云箬的衣袖,二人上了同一頂轎子,由兩個丫鬟和一個護衛隨轎,一道去了二姐姐云箏的宅院,慶賀外甥洗三。
魏儀回到內院,筠娘正坐在耳房整理小孩子衣物,臉上帶著柔和的笑意。
魏儀打量了一圈,產房與寢室的陳設沒什么區別,只是多了一張木制的小床。魏儀微微有些訝異,筠娘這是要將孩子放在自己身邊照看。
筠娘有些緊張的看著魏儀,很怕他會拒絕。
不過是她多慮了,魏儀什么也沒問,徑直坐到了她的身旁,笑道:“待外甥滿月,爺把岳母接來長住。”
筠娘微微有些驚訝,沒想到殿下記得當初母親說過的話。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端親王府何等尊貴,就是官宦人家也沒有婦人生子將娘家母親接來長住的道理。還是算了吧!”
魏儀看著她明艷的臉孔,明明說著拒絕的話,卻輕輕咬著粉唇。
明明很想母親在身邊陪伴。
魏儀失笑,道:“是父王、母妃對你的特別關照,你記在心上就是了。”
這樣有失分寸的事若不是殿下主動提及她連想都不敢想。
筠娘聽殿下如此說,深深吸了口氣,回過神來,沒有再拒絕,笑盈盈地點頭。鼻頭酸酸的,胸口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