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等離小桃已遠,深深吸了口新鮮的空氣,便向后山走去。
楚國公府雖大,但自從肖華離去,她在這府中更尋不到絲毫親切之意。
倒是那后山簡陋的小樹屋能讓她心暖。
這時夜暮已降,遠遠見樹屋里竟透著蒙蒙燈光,象是有一只手猛地將青衣的心臟揪緊。
這樹屋除了她和肖華,從來不見有別人來過。
夜攻下皇宮,便將一個天大的攤子丟給了肖華,悄然離去。
改朝換代,再是事前功課做的好,仍是人心惶惶。
從你的自然相安無事,不從你的,便有種種極端手段,妨不勝妨。
這些天,肖華坐鎮宮,抓的抓,殺的殺,獎的獎,貶的貶,周身事務又豈能是青衣一個喪事可比。
所以他不可能在這個時間,到這里閑坐。
青衣望著透窗出來的昏黃燭光,略為遲疑,便徑直上前。
推開木門,卻見日思夜想,又愛又恨的那人靜坐木幾后,正握了個書卷細讀。
依舊一身簡潔的月白衣袍,依舊俊逸儒雅。
他聽見門響,抬眼起來,如同墨描出來的眉眼在燭光下分外柔和。
青衣的目光閃避不及,與他四目相對,再看不去別處,竟然癡了,半晌無言。
一粒火星子‘叭’地一聲炸開,二人才同時醒過神來。
肖華望定她微微一笑,“你總算來了。”柔和的聲調中能聽出松氣的聲音。
青衣無數次告訴自己,與他從此已是陌路。老死不相往來,既便是父親提出那樣的要求,她也沒有應允。
因為只有那樣,他才能與她完全脫去關系。等上頭消了氣,他回到九重天,還是天君世子。未來的儲君。
但聽了這話,鐵石的心陡然一軟,心不由己地問道:“都要做皇帝的人了,怎么會在這里?”
他漫漫一笑,收起書卷,起身走到她面前,低頭看著她少血色的臉。雖然依舊清新絕秀,卻又消瘦了許多,可見這三天,過得也委實辛苦,心中微痛。“我說過,要你與我同看風云。”
青衣苦笑,如今他是覆手風云,已經是身在其中,哪里還是什么看風云。
清了清噪子,避開話題,問道:“你可有看見小蛟兒?”
“小蛟兒?”肖華微微一怔,“不見了小蛟兒?”
青衣想到那晚所見,一股悶氣陡然而生。別開臉,“是。”念頭剛才,忽地向他看去,“小蛟兒不在你這兒?”
肖華眉心微蹙,一絲不詳的預感升起。
那晚,他得了楚國公的承諾。為了部署第二天對付蛇侯的二十萬大軍的人馬,以及與夜對逼宮所要做的種種事務,匆匆離府,再不曾見過青衣。
可是青衣不見了小蛟兒,卻認為小蛟兒在他這里,這里頭有問題。
“你在哪里不見了小蛟兒?”
青衣雖然認定以后與他視為陌路,他的事便與她無關。
他愛誰,寵誰,都與她沒半點關系。
但一想到那夜,他與彩衣……刺心的痛隨之而來,冷下臉,道:“在侯爺的窗外。”
都稱上侯爺了,語氣里的生冷意味更是半點不掩。
他蹙著的眉也多了分凝重,“什么時候?”
青衣更沒了好口氣,連眼角都不肯再瞟他一瞟,“在侯爺與人風流快活的時候。”
肖華正拿著細鐵線輕挑燈芯,聽了這話,手停滯了一下,眉頭又是一蹙后,擱下手中細鐵線,向她睨來,眼角帶了三分謔戲笑意,“我與你風流快活,雖然逃得狼狽些,卻不曾忘了小蛟兒。”
青衣雖然氣悶,但聽了這話,仍是窘迫得臉上如同開了染坊,窘迫之后卻是再壓不下的怒氣,吼道:“誰說是與我了。”
肖華心中感覺到事態的嚴重,但面上仍是半真半假得淺淺戲笑,“我對天發誓,這輩子可真只碰過你一個。”
青衣雖說發狠與他撇開關系,見他這副沒皮沒臉的模樣,卻禁不住怒火沖天,“你少在這兒忽悠人,我明明見你與彩衣……”
話說了口,開始后悔,連她自己都聞到話里的酸味,這樣子,還怎么跟他撇清關系?
吸了口氣,壓下怒氣,讓自己冷靜下來,淡道:“你當真沒見著小蛟兒?”
果然……
肖華斂了笑,“自那日……我離開后,你還在府中見過我?”
青衣怒歸怒,卻聽出了味道,小蛟兒不在他這里,那么……
“那日,你從我屋里離開,可回過自己院子?”
肖華如實道:“回過,換過衣裳就離開了。”
青衣瞪著他,怔瞅了好一陣,她信了他的話。
突然間一種讓人窒息的氣悶將她憋得快喘不過氣。
那晚所見,不是他,那么會是誰?
一個大膽的設想跳出出來。
冷汗從背心滲出,前幾日見著他,在那般情況下,他忙著逼宮,而她忙著痛心母親的死,忙著擔心父親,哪里有機會問起小蛟兒。
但一直以為小蛟兒落在他手中,才沒有過于擔憂,但從他的話里聽說,小蛟兒不在他手中,這么天卻一直不見小蛟兒的身影。
小蛟兒可真是被她丟掉了。
這一發現,讓她亂了神,轉身就走。
手腕一緊,肖華將她拉住,“你莫慌,到底怎么回事,說與我聽,我幫你尋。”
青衣回頭過來,瞪看了他一陣,那不堪的場景,叫她如何說?
再說,讓他幫了,他們之間還能撇得干凈關系?
往回抽手,冷冷道:“不勞侯爺,或許說是……皇上……操心。”
肖華攥著她的手不放。
他知道月娘的死,楚國公的去從,都是他與她這一世的阻礙。
他也知道,她不同自己,有著所有的記憶,她或許有些前世的朦朧影子,但左右她心思的,仍是這一世的種種。
奪下天下,他頂著滿朝的壓力,暫時保下楚國公不死。
但僅限于不死,楚國公是身居高位已久,如何能忍辱他人之下?
楚國公雖然現在按劍不動,但他知道,這只是暫時的。
他與楚國公之間,一定會你存我亡。
他清楚,青衣同樣清楚。
這樣的環境,讓她如何面對他?如何能安心與他一起?
這幾天,他撿著夜丟下的爛攤子,忙得不可開交雖知她的難處,,仍一到晚上,就會把所有事務要么擱開,要么帶在身上,到這樹屋等她。
他知與她無法和平解決這里面的矛盾。
但不能和平解決,不表示不解決,哪怕是用極端的辦法。
“你以為,這樣就能與我撇開關系?”
青衣冷笑,“不然,又如何?”
肖華將她猛地一拽,拉入懷中,緊緊箍住,“你想撇開,楚國公未必想。”
青衣暗吸了口氣,苦笑了笑,他自小就潛伏在府中,對父親自然是極了解的。
父親又豈能不敗。
他可是父親當半個兒子一樣養大的,結果他竟是躲身在他懷中的毒蛇,在適當的時機,一口咬在父親致命的咽喉上。
這般敗法,父親又如何能心甘?
父親此時,只怕是吃他的肉,飲他的血,也難消心頭之恨。
“你來,就是想跟我說這些?”
肖華面色淡然,但環在她身上的手臂卻是極緊,緊得勒痛了她,“你該知道,楚國公雖然是聽令我大皇兄,扶持假皇,但終究是欺瞞滿朝文武,罪當誅滅九族。滿朝上下無不對楚國公的彈劾。我雖然強行壓著,但能壓多久?”
青衣雖然在府中處理母親的后事,并不參于國事,但這些事,哪能想不到?
何況還有一個不肯消停的彩衣,想方設法叫人出去打聽。
彩衣得到消息,雖然不會跑去告訴她,但每得到消息,就在房中大發脾氣,她哪能沒有耳聞?
她不去打聽,不是不想知道他們將如何對付父親,聽他說起,也就不再掙扎,默默地聽著,等待下文。
肖華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夜離開了,天下不能無主,在夜回來之前,皇位我不能不坐。如今,你想保住楚國公的滅頂之災,只能嫁我。你嫁了我,母儀天下,就算有人不服,又能如何?我不肯殺自己的岳父大人,也不過落下個護短昏庸的罵名。但如果你不肯嫁我,我真沒有理由可以力保上官府了。”
青衣抬頭,望進他黑不見底的眼,誚譏一笑,“你是在威脅我?”
“算是。”他放開她,后退一步,“我想,楚國公也應該勸過你嫁我。”
青衣深吸了口氣,“我爹確實與我說過,但他要我嫁你,并非為保上官家。”
“那又如何?”他微微一笑,“我與他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又有何不可?”
青衣眼里慢慢燃起兩團怒焰,“你與我爹倒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那你們視我為何物?一顆棋,一把殺人的劍?可惜,我不愿再做任何人的棋和劍。”
她說完,轉身邁出門檻。
隨她的動作,揚起的長發勾住門口探出來的一枝樹枝。
她心里煩燥,隨手一拽,反而將那縷發絲絞死在樹枝上,拉扯不下來,方才的憤憤之氣,被一種尷尬的氣氛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