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后_影書
:yingsx←→:
此為防盜章
白色內裙中袖挽起,皓白的手腕上套著一圈銀鐲,她手中捏著筆,慢慢寫著雜記。
矮榻旁杌子上坐著她的兩個大丫頭,一個手中編著絡子,另一個幫著分線,偶爾低語兩句。
方令蔻手中筆桿晃動,另一手時不時捏點糕片吃著,一心二用聽著這些閑話寫著她的雜記,悠然自得。
她倚靠著的雕花窗欞只一層薄薄的透亮綃紗,外頭正對著后院幾株海棠樹,微風吹過,送來花香鳥鳴,也送來樹下澆水的兩個丫頭的竊竊私語。
“這個時辰了,七姑娘還沒起,倒是姑娘們中獨一份的散漫。”
“大太太憐惜她,允了她不去進學的。”
“那她也太驕縱了些……”
“噓!別瞎說,仔細大太太聽見撕了你的嘴!”
丫頭們的聲音頓了頓,而后又傳來一句不甘不愿的話。
“她有什么了不得的,不就是仗著她嫡親哥哥是天子近臣么……”
蔻兒筆下未頓,仿佛沒有聽見那兩個丫頭對她的編排。只她兩個大丫頭面有憤憤:“哪里來的丫頭,亂嚼舌根!”
她微微抬起手,止住了起身想要前去呵斥的丫頭素涼,淡然道:“不過兩個丫頭,你與她們計較什么。”
丫頭編排她,還不是因為上行下效,方府里,最不缺的就是明里暗里想踩她一腳的主子姑娘了。
不過是欺負她沒了娘,初回方府,唯一庇護她的哥哥長期在外罷了。
蔻兒盯著她眼前寫著整齊的簪花小楷的內容,耳邊回響的卻是她臨走前,外祖父說過的話。
她因母親辭世時年紀尚幼,被外家接回去了幾年,如今回府處處陌生,與家人們定然生疏,需要磨合,真心以待,時日長了就好了。
蔻兒回憶起拿她當寶貝的外祖父外祖母,和待她猶如女兒般的舅舅舅母,再比照如今處處對她警惕而虛假的方家上下,說不出的諷刺。
真心?如果方家當家大太太,她那個好伯母是真心對她,何苦處處最優待她,如此捧殺?
更別提那些在她面前假意區順的堂姐們,總一副被她這個驕縱跋扈的妹妹欺負了還要賠笑的模樣。
她之前出去買書,外頭不是都已經在傳,初回方家的七姑娘方令蔻仗著天子近臣哥哥,在家里端的是無比囂張,吃穿用度比方家女眷加起來都好么。
蔻兒慢慢提筆繼續往下寫,把自己在方家的點點滴滴記錄下去,等著墨干后訂書收藏起來,以后若是有緣,再度相逢舊友,就能按照約定贈書與他了。
只是不知,這樣糟心的日子難道真的要等她出嫁了才到頭么?
蔻兒思及自己如今才十三,起碼還有兩年才能離開這個方家,就忍不住輕嘆。
她正托腮走神,一個小丫鬟匆匆打了簾子進來,伏了一禮惶恐道:“姑娘安,大太太派人來說,琳瑯亭正在給姑娘們采選布料做新衣,全府姑娘具在,獨差了您!”
蔻兒收回心思,面上不顯:“知道了。”
素涼聞言起身急切道:“這是怎么回事,之前也不見有人來叫啊!”
打絡子的丫頭喚作尚竹,是個沉穩的,起身伏了一禮:“姑娘,那您現在梳妝打扮吧。”
方令蔻松開手中的筆,嘴角一勾:“又來了……”
距離琳瑯亭很近的青石板鋪就而成的花路小徑,不過一丈寬,方令蔻腳上蹬著木底絲履,木底與青石板之間每一步都發出清脆的咯噔聲,女孩兒走路步小而輕盈,方令蔻抬頭看去,滿滿當當坐了一亭子的人。卻是方家除她以外的姊妹們皆到齊了,三三兩兩挽著手坐在杌子上,面色大都不太好。
圍著亭中石桌而坐的有兩三婦人,其中圓臉含笑,頭上帶著勒子,笑吟吟看著她的,是方家當家大太太,她的大伯母方杜氏。旁邊一個賠笑而坐的精瘦婦人,吊著眼掃了她一眼,卻是二房的二伯母;另一位頭裹鴉青方巾面容討喜的,倒是不認識的生人。
都等著她呢。
方令蔻勾了勾嘴角又抹平了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仿佛意興闌珊。
方令蔻腳步穩穩當當,不快不慢,咯噔咯噔的聲音在這安靜的琳瑯亭中格外清晰,她幾步上了臺階,對著大太太攥拳置于腹前,欠了欠身:“大伯母安。”
“蔻兒妹妹可算來了!”一個頭上墜著流珠的少女說笑著,“讓長輩和姐姐們枯坐著等你,蔻兒妹妹真是頑皮!”
又一個鵝蛋臉少女輕聲道:“罷了,誰讓是蔻兒妹妹呢,別說讓我們等上一時半會兒的,哪怕今兒不想來,我們可不得等著妹妹什么時候愿意來才行么。”
方令蔻抬起眼皮看了大太太一眼,抿了抿唇笑道:“若不是剛剛有人來說,今兒選料子,姐姐們都在等,只怕我現在都還在屋中。”
“瞧這話說的,”旁邊吊眼太太乜了她一眼,不冷不熱道,“倒像是我們故意忘了你似的。還不是你素來有些小脾氣,只怕是丫頭們說的話從不在意,聽漏了。”
“二伯母這話說的,”方令蔻左右看看,自己撿了個位置坐下,臉上帶著淺笑,“您又不是不知道,伯母們但凡有事,侄女兒可不是跑快些,免得啊又該遭人說驕縱了。”
一邊說著,方令蔻含著笑:“這位娘子不曾見過呢!”說著話,少女眼笑彎彎,只嘴角還勾著一絲嘲諷的弧度。
那婦人老老實實低著頭問了個好,到底沒有抬頭看看這位傳的滿城風雨,嬌縱跋扈的方家七姑娘方令蔻是個什么模樣。
“她不過是茹記布坊的娘子,哪當得你問。”圓臉勒額婦人這才道,“來了就來看看這些料子,具是她們家頂好的,蔻兒喜歡哪個就選哪個,剩下的再分與你姐妹。”
大太太招了招手,那些站在琳瑯亭外側的丫頭們左右看看,慢慢吞吞把懷中抱著的布匹重新放回到石桌上。
方令蔻看得清楚,這些抱著布匹的不甘不愿的,分明是她姊妹們的丫頭。
她似笑非笑,冷眼看著那圈絞著帕子面色不虞的堂姐們對她投來藏不住厭惡的視線。
大太太環視了琳瑯亭中面色不虞的女孩兒們一眼,柔著聲對方令蔻道:“這事兒怪我,遲來了些,你姐姐們人多,來得早,忘了你沒來,竟私下分了去。不過無妨,你同她們比不得,這些到底要緊著你才是,我讓他們全放回來了,蔻兒先選,喜歡的盡管拿,若是不夠,我叫茹娘子再帶一批來,總要給我們蔻兒選合意才行。”
大太太手中的料子都是極佳的,稍微抖動,上面仿佛有流光,柔軟而垂順,絲滑細膩。
聞言,二太太視線忍不住滑到坐在她身側垂眉順眼的茹娘子身上,再看去方令蔻,臉上也帶了份熱切的笑:“我們蔻兒啊是個命苦的,三弟妹去的太早,丟下她一個小人兒家,也就是我們做伯母的把她當個半個女兒,事事緊著她先,總要以蔻兒為主的。”
大太太握著蔻兒的手,溫溫和和道:“蔻兒只管選就是,你姐姐們也心疼你,愿意讓著你呢。”
蔻兒似笑非笑:“哦?大伯母,不知道這次茹記布坊的帳,是走公中呢,還是我母親的嫁妝?”
大太太臉色一僵:“小女兒家選布料就是,這般庶務無需在意。”
“侄女也想不在意,只是瞧著不說清怕是不行,”蔻兒語笑吟吟,“若是走公中呢,那蔻兒是幼妹,自該等姐姐們先挑。若是走我母親的嫁妝,自然全是蔻兒的才是。畢竟誰不知道,只要是我在方家的一切花銷,全是花的母親的嫁妝,既然是我母親的銀錢,我又推辭作何,便宜了……別人么?”
少女一笑眉眼彎彎,眼中瀲滟,嘴角勾起,說不盡的嘲諷:“大伯母,這布,是走公中么?”
這話一出,兩個太太眼神有些躲閃,喃喃說不出話來。
那茹娘子聽到這,才知道,原來外頭傳著,方令蔻開銷甚大,一個人能花其他幾個姐妹加在一起的份,還要樣樣最好的,本以為是花方家的錢,卻不料,竟然是她已故母親的錢。
真不愧是當年富甲一方襄城風家十里紅妝嫁過來的閨女!
“看樣子是我母親的嫁妝了,那這些該全是蔻兒的才對。”方令蔻眉眼彎彎,甜甜笑著。
打著她的旗號妄想用她母親的錢養全府人,還總想來踩她兩腳,在外人面前詆毀她驕縱不敬,無禮冒失。
欺負她沒娘之前,總該看看,她方令蔻好歹是風家教了幾年的,哪里會任人欺凌!
她懶懶起身,隨意揀選了幾個最好的料子使丫頭抱上,朝大太太二太太福了福禮:“大伯母,二伯母,侄女沒帶人,先拿幾匹,其他的侄女兒待會使人來拿,或者伯母派人送到宜明苑來也可。”
二太太吸了口氣:“蔻兒,這么多的料子你選兩個就是,該給你姐姐們留下才對!”
“二伯母,侄女兒母親的錢,用來養別人的閨女,只怕不妥吧。”蔻兒似笑非笑。
二太太氣結,咬著牙死死絞著帕子,卻不敢再說什么。
大太太臉上還端得住,微微頷首:“好,待會兒伯母派人給你送去就是。”
方令蔻環視一圈琳瑯亭內坐著的大部分面露不虞的女孩兒們,勾了勾唇:“好啊,侄女兒告退。”
方令蔻剛剛起身告辭,身后就響起了急促追趕聲,她走出去沒兩步,就聽見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蔻兒妹妹等等。”
方令蔻腳下一頓,涼涼看去,卻是剛剛一直盯著她選走的那批布料的隔房堂姐方令蕊。少女及笄之年花期正佳,眉目間具是嬌嫩。她左右挽著兩個姐妹,眼神中滿是屈辱,卻還是低聲下氣道:
“你才十三,這么多的料子哪里穿得完,放著也是放著,不妨給姐姐兩匹好不好,我快及笄了……”
堂姐的哀求讓方令蔻微微側了側目,她勾起嘴角笑得天真可愛,口中卻穩穩當當吐出兩個干脆利落的字:“不好!”
蔻兒想寫信給表哥,婉言謝絕此事,可是表哥們未曾當著她的面提出過這件事,她卻是無法先表哥們一步回絕,如此一來她被架在半空,上下不得。
給舊友寫雜記時,蔻兒也把這些天的心中苦悶寫了進去,忍不住對這個大約無緣再見的舊友調侃道,若你尚在,倒不如你我結親,省去一樁麻煩事。
白日里想過這事,夜里做夢,蔻兒居然夢見幾年前的舊事。
她隱隱約約看見,八九歲的她扒在一個矮矮的院墻上,喜滋滋在偷看什么,院墻內,一個眼纏白布的纖瘦少年坐在小池塘邊樹蔭下垂釣,仿佛發現了她似的,目不能視的少年微微側了側臉,憑借感覺摸尋到蔻兒的位置,他輕輕道:“小丫頭,吃魚么?”
蔻兒聽見自己甜甜道:“吃——”
夢醒來,夢中少年的容顏已經模糊了許多,蔻兒卻牢牢記得她回答吃魚時喜悅的心情。
說是舊友,蔻兒也依稀記起,夢中少年不過十四五的年紀,如今來看,大約已經是弱冠之年。
蔻兒微微意動,她鋪了桌,試著把殘留著一絲記憶的少年模樣畫出來,筆懸在半空比劃了半天,卻不知怎么下手。
她畫畫,素來是先看臉,有了臉就能畫得出來,夢中少年的樣子已經模糊到記不清,就算記得清他眼睛纏布裹去了一半的容顏,也看不出究竟什么相貌。
這一幅畫畫的著實艱難,她前后用了兩個時辰,也不過把周邊風景描了出來,墻頭垂丫女童勾勒了兩筆,池塘邊樹蔭下那個纏眼的少年,只一個空洞的輪廓描在那里。
若是以后還有緣能夠再見一面,她定然要瞧個仔細把畫填滿。只是如今卻只能等墨跡干了,卷起來放進案牘下的箱子。
箱子里塞滿了她畫過的美人,不過她很少有入得了眼的人,一年下來,只畫過宣公子和夢里舊友,箱子一打開十余副宣公子的畫卷蓋住了下面的襄城美人們,壓在了最上層。
她本來想,這一次或許畫的人可以正大光明掛在房間,不用收起,后來才知道,原來這一位只能收藏,不可親近。
手中夢境圖往上一壓,蔻兒再也沒有多看這些畫卷一眼,扣住了箱子。
這些天一直被蔻兒記掛的表哥們除了禮物源源不斷在往宜明苑送,人是沒有來過,聽小廝說,好像是在粗看形勢,大約要在京中開個什么鋪子,忙得人影都落不到時風巷子的宅院里,更是抽不出時間到方府來拜訪。
表哥們不來拜訪,蔻兒暫且把此事拋之腦后,之后的事都之后再說,她且顧好眼下。
這幾天總有堂姐們派人來給她送一些絡子繡帕,話里話外打探著她兩個表哥,蔻兒收著,只讓丫頭也做些絡子繡帕給回了禮,至于什么想要來宜明苑和她玩耍聊聊表哥一類的話,依舊統統推辭了去。
堂姐們的心思不難猜,再是商戶,也是富甲一方的大家,嫁過去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還能像她一樣花錢如流水,各個都有著心思。只是她雖不會和表哥們結親,也不打算把家中這些表里不一的堂姐們介紹給表哥們,他們人好,自然該找更好的女子才是。
哥哥依舊很忙見不著人,蔻兒打發了堂姐們,自己和以往一樣獨自消磨時間。外頭漸漸,她平時是懶得出去的,只在屋里看書寫字兒,屋里面擺著幾個冰盆,她趁著沒有旁的瑣碎事,只把之前買回來的一捧一捧的書翻出來看。正經的書沒看兩本,那日里偷夾帶回來的私貨已經全部翻了一遍,就一套清風客還藏在匣中,未曾動過。
她之前在襄城時沒有同齡姐妹玩耍,渾渾噩噩跟著表哥們,十來歲的少年們有著各種渠道去提前了解一些風花雪月,風家家教嚴,親眼去看是不太可能的,但是弄個話本兒倒是輕而易舉。表哥們被舅母盯著的,不太好辦,索性借著蔻兒的名義,帶著妹妹出去買書,把夾私貨弄來的話本兒藏在蔻兒書箱里,再借著去找妹妹玩的名義,從蔻兒哪兒拿走。她初時年紀小,不懂這些印著粗糙圖案的書和她平時看的有何不同,翻開來看,只當是雜學話本兒,對里面的男男女女情情愛愛忽略了去,也還能將就看。后來被風千水發現時已經落下了這個喜好,比起枯燥正經的經綸,雜學游記與這些話本兒更得她意,掰正不過來,風千水也只能揉著額角認了,處處幫忙遮掩一二。
如今她稍大些,再看話本兒,多少懂了里面一些情愛之事,再回頭看話本上印刻的粗糙人像就不能忍了,索性自己畫畫倒過得去,修來補去也能把話本兒里的角兒畫出來,比起話本上的,精致得多。家中人只知蔻兒善畫,卻不知蔻兒只善美人圖。
清風客她暫不想動,旁的書都看完了,外頭日頭太大,她也不想出去,索性又鋪了紙,打算把話本兒里看得有趣的場景繪出來,只是景好畫,人卻畫不對,落筆畫不了幾下,書內孱弱的年輕書生與威武的戰場軍人,在她筆下總要變成一個簪冠直裾的風朗青年。
蔻兒揉了許多廢棄的紙團,也沒有畫出一幅來,只能撂開筆獨自生悶氣。
比起悶在屋中不太開心的蔻兒,方令賀則是苦不堪言,每天都緊鎖眉頭,無論看誰都是一副深仇大恨的模樣,同殿為臣的朝臣們都對他避讓再三,生怕讓這個中書侍郎揪住了什么小尾巴,成了他的出氣筒。
方令賀多天來每日都堅持深夜回家,夜深露重也要站在宜明苑前等上一等,然后又泄了氣一樣垂著頭回了自己院子,反反復復多天,底下小丫頭都把大公子這番失常的舉動稟給了蔻兒。
蔻兒不懂她哥哥為何如此,趁著方令賀休沐,回來的早,派了丫頭去請了來,兄妹在八角玲瓏桌前面對而坐,絲鳶端來了冰鎮后的花果茶,蔻兒遞給哥哥,溫聲細語道:“哥哥近來可有什么煩心事,瞧著都上火了。”
方令賀有苦說不出,這些日子他想來想去也不知該怎么辦才好,眼圈敖黑了,嘴角熬出了痘,任誰一看都知道是上了急火。他唉聲嘆氣一口飲盡茶,然后試探著問道:“千水千林兩個表弟可有聯系你?”
“未曾,”蔻兒搖搖頭,“表哥們只派人來給蔻兒送了些東西,這么久來也沒有見到過。”
她也有些急,想著等表哥來了提起這事,就干脆利落回絕了,也不這樣吊著不上不下,總提著心。
“哦。”方令賀干巴巴回復了一個字,又陷入了沉默。
蔻兒總覺哥哥看起來怪怪的,給哥哥斟了杯茶,道:“哥哥有什么事,只管說就是。”
方令賀慢慢吞吞道:“妹妹對未來夫婿可有什么要求?”
蔻兒一愣:“嗯?”
“我是說……”方令賀抹了一把臉,無奈道,“如果說,讓你嫁入宮中,蔻兒可愿意?”
“自然不愿!”蔻兒聽完這話立即搖頭,“普通勛貴之家我都避之不及,又怎么愿意入宮蹉跎此生呢?”
“也是。”方令賀若有所思,仿佛下定了什么決心,臉上漸漸放松了些。
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