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魂蕩飏地收拾掉桌面,將食籃等一干食皿還回廚院,蘇綰便向煙波閣過去。
臨王那頭終究是要有所交代的,慧姑之死是條死巷,刨根究底對蘇園是禍不是福。只是臨王妃與慧姑相識多年,可說感情甚篤,她難道也不知慧姑會功夫?若知,這話是一番說法,若不知,話就得是另一番說法。
在暖閣幾丈開外踟躕不下,權衡兩難,正當暗自鎖眉時,瞟見廖管家悄無聲息地鉆出皮簾。心中一愕:難道廖管家已捷足先登,將她昨日的話照搬了過去?若是倒也無妨,就怕他心切邀功來個添油加醋,畫蛇添足,結果為蘇園惹來無妄之災。
不行,自己畢竟在蘇園人輕言微,臨王妃雖對自己甚為喜歡,卻也未與自己到了交心的地步,她得攔住廖管家問個細究,好將話說圓了。
想著便要過去,卻被人倏然拉住胳膊,拖至灌木背后。
蘇綰驚愕:“蘇泊生?”
“咳……”蘇泊生面色蒼白,掩口咳了兩聲,“別過去。”
“為什么?”蘇綰更是錯愕。
漫漫一夜的守殿,許是讓他這破絮般的身子骨累極,想到他今夜里還需守夜,現在不好好往飛鳶閣休養生息,怎么無端跑到這邊來了?
蘇泊生蹙眉對她搖頭,似說話有些困難:“洛陵,咳……洛陵已將昨夜的事盡數告訴了我。咳咳……你跟我過來。”說著打頭去了。
蘇綰陡然想到自己答應過蘇洛陵的事,除卻他之外就連蘇泊生的話也不可隨意聽由,便立著不動,遙遙看著蘇泊生的背影仔細思索。
走了一陣似乎發覺蘇綰未跟上來,蘇泊生轉身又走到蘇綰面前,款款笑道:“綰姑娘真是個信守承諾的人,不枉愚兄厚望……咳咳……”
“厚望?”蘇綰反問。
蘇泊生笑而不答,自懷里拿出一方繡竹的帕子放到蘇綰手里:“這下該跟我走了吧?咳……”
蘇綰將那帕子放在鼻下稍稍一聞,便聞見有一股薄荷的清香,由此斷定就是自己包銀丹草的那塊了。她收了帕子點頭,兩人便沿著小徑往東面過去。
走了一陣,蘇綰心中疑惑更甚:“這是往飛鳶閣去的?”
“不錯。”蘇泊生答道,轉過頭來淺淺笑著,“綰姑娘放心,咳咳……走不岔的。”便又向前了去。
蘇綰只好跟上。
臨近飛鳶閣,兩道婆娑梅婀娜分立,枝頭凝雪般的白梅寒香凜凜。大有雪香凝樹,懶做陽臺雨之勢。眼中純白漫天,紛花芳澤片片靈秀,身置其中如沐玲瓏雨。
“長勢好生憤怒。”蘇綰嘆道。
蘇泊生眼神波光一動:“這幾株白梅隨家父自京城遷至蘇園,咳咳……論起輩分可比我兄弟二人還大出一截。一直以來照料有加才得來每年的繁華。咳……”
“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這世上焉有信手便能拈來的豐厚成果?”蘇綰淡道,兀自沉浸在撲鼻的冷香之中。
回想起大學時曾看過的一部渡邊淳一的小說,名為《櫻花樹下,反反復復總提到一句頗覺詭秘的話:櫻花樹下埋著女孩的尸體,所以才會開出淡色的花來。這當然是日本傳說,全然與中國無關,更與永興王朝沾不上邊。只是眼前瓊玉般的白梅一時讓她有種錯覺,是不是婆娑梅下亦埋著尸體呢?
蘇父在朝為官位極人臣之時,這些白梅已生,直至蘇園繁榮,他已作枯骨時,它們仍在。見證蘇家的興榮與華,也默送那些老死之人。
路盡處便有幢斗拱大梁,正面檐頂蹲坐透黃瑪瑙螭吻的高閣,不過白梅與飛鳶閣之間卻還隔著成片梨樹,細細一看其中有一條卵石小道,伴著錯生的藍絨草蜿蜒隱沒。
蘇綰覺得有些眼熟,想清楚時便猛然心驚:“這是梨陣?”
蘇泊生剛才還笑意吟吟的臉頓時僵住。
心知剛才錯愕不已,口快說漏了嘴,蘇綰頓感蘇泊生看自己的眼光亦有些變化。原本那雙溫情的眸子,現在竟含著幾分警惕,亦有幾分欣賞。不知是錯覺還是什么,這一眨眼的瞬間,她幾乎又覺得他是華啟光了。
只不過不是,他真不是華啟光!華啟光絕無如此犀利的眼神。
蘇泊生僵化的表情只持續了片刻,俄頃便又是一副溫潤謙厚的態度:“姑娘眼利,咳……不過這陣自一開始便就沒有用過,咳咳……早已不知里頭機關是否做了銹。無論什么軟硬兵器或者奇門遁甲之術,咳咳咳,咳……在異者眼里自然是需仔細防范的,不過在朋友的眼中,就如這梨陣,咳……也不過,也不過是情趣而已。”
這一席話,蘇綰字字敲心。她其實并不全然懂得奇門或者青烏堪輿之術,只是覺得梨樹與逍遙居的竹林格局極其相似而已,這才脫口說出的。不過蘇泊生這番話并非說的是梨陣,而是“朋友”這兩個字。
別看他病體孱弱,身子骨單薄,卻比之常人具有更敏銳的感覺,哪怕只是一只螞蟻過路,以他身手與纖細的洞察力,也一定能聽聲辨位,將之一舉碾死。
有個詞兒叫“欲蓋彌彰”。蘇泊生的反應可正好讓蘇綰兌了心中猜測!這兩兄弟果真都是時刻在防范人的。防的究竟是誰呢?難不成兄弟兩互相防著不成?這也未免有些類似于豪門窩里斗的貽笑大方。只怕不是,這里頭的水深了,自己還是別蹚的好,免得誤中雷區,好的壞的一并抹殺。
心里有了定奪之后,蘇綰淡淡笑著,順著蘇泊生的話尾道:“可見大公子不以蘇綰出生貧寒而生輕視,蘇綰一定銘記五內。”說著屈膝福身。
蘇泊生攙住她,眼內那絲警惕也隨之頓消,做了個“請”勢,示意蘇綰往里走。
兩人先后到得飛鳶閣,掀起皮簾,閣內當中清古雅趣與煙波閣相仿,繁麗雍容略有不及,不過種種擺設比之逍遙居可就好得去了。
蘇綰也并無心欣賞什么,家居裝飾擺設一類多是主人性格所決,她不予評判,只想知道蘇泊生將她帶入飛鳶閣究竟為了什么。
剛想出口問,便自背后傳來蘇湄的聲音:“呀,大公子回來了?”頓了一下,“綰姑娘也一道過來的?”
顯然此處并非說話的好地方。蘇綰想到,便轉了身,見蘇湄捧著桃木漆盤,內置小嘴闊口的扁形波紋銅壺,一碟散糕站在皮簾子邊上,目光有些灼灼地望著她。
她頷首過去,接了蘇湄手中的漆盤:“我入蘇園多日,以往姐姐喚我到飛鳶閣耍卻一直找不到機會。今兒好不容易得空了,姐姐卻又不在。咱們真是鬧騰著捉迷藏玩兒了!”
蘇湄一笑:“大夫人去到煙波閣了,本是差奴婢去逍遙居請姑娘的,這不又想到大公子守夜歸來,需先照料,奴婢就忖著讓姑娘多睡一會兒,稍后去請。這回可好,平白不用走這一遭了,姑娘的福氣真就給奴婢沾上了!”
蘇綰與蘇泊生對望一眼,見他一臉苦笑,顯也是事出突然,未防臨時生變。
她將漆盤放入嵌云石茶桌,轉首與蘇湄隨意道:“墨姐姐的身子恢復地如何?”
蘇湄皺了下眉:“本也不該瞞姑娘的,奴婢與墨姐姐互有齟齬,私下并不走近。只不過這次她傷了,奴婢也難過。但若奴婢出口相問或者探望她,墨姐姐定以為奴婢是想笑話她的。天地良心,大家同為蘇園婢子即是姐妹,奴婢半分輕視手足的心都沒有。至于她身子究竟好不好,見她送盞奉水還算矯健,應當是不壞的了,姑娘大可寬心。”
蘇綰點點頭,其實也是無話找話,心想該怎么才能將她支走。忽然“哎呀”了一聲:“昨夜那啞巴黃落水,我還不得空去瞧他。湄姐姐心腸好,就代我去上一趟吧?”
蘇湄一愣,失焦的眼神似乎越過了蘇綰看向后頭靜坐品茗的蘇泊生,隨即又是一震仿佛游走的魂魄歸位一般,道:“才說姑娘好心,姑娘又大發慈悲了。奴婢這就去,若啞巴黃已無礙,定回來給姑娘報個信兒。”
蘇綰頓然一顫:“湄姐姐若要找我,當是去煙波閣臨王妃那兒找。不是說王妃正喚我過去嗎?可巧惠嬤嬤的事情我也得向王爺王妃回稟呢。”
蘇湄點頭,又看了一眼蘇泊生,便斂衽退出。
蘇綰舒了口氣,若是順著蘇湄的話說,讓她回來找她,豈不暗指她要與蘇泊生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頗久嗎?如果蘇湄無心此說也罷,萬一有個心眼兒跑去與寒翠微一咬耳朵,自己可就需受莫白之冤了。
蘇泊生倒是在旁仔細吃著糕點,偶爾咳個一聲以示存在。見蘇湄出去了,便放下糕點道:“咳……姑娘請隨我上樓。”
“上樓?”蘇綰退了一步,緊著搖頭道,“有什么話非得上樓才可說?”
“呵……咳咳……我并非有話跟姑娘說,而是有東西給姑娘看。”
“東西?”
“唔……或者說,咳咳咳……是個人!”
“人?!”
蘇泊生一笑,兀自上樓。
蘇綰愣杵在原地。
人?她在這里還認識誰呢?為何要讓她見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