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綰忽覺留香書屋四周冷凄凄的,荒敗地厲害,墻縫里夜風“呼呼”的聲音像有人在低低飲泣。她也不想多呆了,便問道:“蘇泊生病恙,今夜守夜之人由誰替了?”
蘇洛陵仰首看頭頂的銀盤皎月,似乎琢磨了一下:“我。”低聲回答。
“你?”雖有些料到了,但還是有些錯愕,“你的身子吃得消?”
蘇洛陵低笑:“你不必擔心。”
“還有一天一夜的時間,縱是銅皮鐵骨也撐不住。”蘇綰蹙眉,“我不礙你,這就回去吧。換祭的時間短暫,莫錯過了時辰。”
蘇洛陵點頭。兩人便出了留香書屋,慢慢往蘇園過去。
一路上蘇綰神游太虛,總覺得知自己已死的那種感覺,像一只擺進身體里的蟲子,時間越長就越往深處里鉆,越往深鉆,就越覺得渾身不舒坦。
本來還寄望華云英能回來,但如今都已破滅了。她非得待在永興王朝不可了,所以她之前對諸多事情的無法抉擇無法論斷,都有了一個堅定的支持。她在二十一世紀是于藍,她在永興王朝是蘇綰,單是蘇綰,從不是華云英!
可是永興王朝的歷史,為何會與自己學到的不同呢?若真的不存在這樣一個王朝,那么,為何她沒有消失?
她忽然扭頭問蘇洛陵:“扶蘇是何許人?”
蘇洛陵略有些奇怪地回看,嘲謔道:“你父親是出了名的學究,他竟沒同你說扶蘇是秦二世嗎?”
“秦二世?”蘇綰一下子懵了頭。不對!秦二世怎么會是扶蘇?
她被這結論嗆出了聲,接著便聽到前頭隱有人呼道:“二公子,綰姑娘……”
蘇洛陵拈燈抬看,見那人走近了才輕聲嘀咕:“老頭子怎么來了?”
聽是廖管家,蘇綰便打住思路,也瞧過去。只見廖管家提著盞包蓮花木的絲罩燈疾步過來,嘴中頻頻呼著蘇洛陵。她與蘇洛陵對視一眼:“難道蘇泊生他生了狀況?”
“不是,”蘇洛陵淡聲道,“他自祭殿直往過來的,并非飛鳶閣。”
蘇綰“哦”了一聲,廖管家手中提的正是祭殿專用來為高僧點明的信燈。
廖管家走近了:“二公子可找著綰姑娘了,大伙兒都在煙波閣等著綰姑娘呢。”說著泛著油光的眼睛朝蘇綰盯過來。
蘇綰漠然地問道:“等我?哼……”
廖管家兀自笑了一聲,又對蘇洛陵道:“稟二公子,王爺正在祭殿相侯。”
蘇洛陵眉頭輕蹙:“王爺?”
“是的,王爺心念二公子晝夜守祭顧不得身子,今夜且讓他代二公子守一夜,明兒再由公子接掌。此刻讓二公子過去交代諸事。”
蘇洛陵緊抿著唇,目視不遠處燈火飄搖的蘇園:“一道過去吧。”說著便先前去了。
蘇綰緊跟其后,心想臨王宅心仁厚,與王妃一雙夫婦倒真是會解別人的燃眉之急。不過看蘇洛陵模樣,怕是不想由著王爺來,臨王的好意恐要落空。
進了蘇園,廖管家便緊步隨蘇洛陵去往祭殿方向,蘇綰接了拈燈朝煙波閣過去。雖說彼此也并無什么大的芥蒂,但今日為這一巴掌的事總歸是心里生了刺,不觸尚可,一觸便活活想到自己受的侮辱。若非寒翠微有孕在身,且她為主自己為客,不能反客為主與她理論,否則她也定要為自己討個公道的。
不過古人會懂人工呼吸這檔子事情嗎?她不敢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橫豎這啞巴虧她是吃定了的。要在蘇園待下去,面子上的事情還是得做,否則自己的日子恐怕會由福氣變成臊氣,或者糟氣了。
撩起皮簾子,暖閣一層清清冷冷,炭火旺盛跳著火星子,唯有梅喜立在騎樓下,一見她鉆進來便眉開眼笑:“呀,姑娘可讓王妃好等,這會兒總算是來了。”
她微笑:“怎么都等著我一人?”想到過會兒一干當事人面面相覷的境況,也有些沒底。
梅喜過來攙她,悄悄往她耳根說道:“聽寒夫人那頭的婢子湄姐姐說,寒夫人早些時候被王妃娘娘狠狠訓了一通。這會兒正也陪著王妃下棋,眼睛都腫得核大的呢!”
蘇綰心里起了個突,裝作個局外人般問道:“這是怎么回事?姐姐犯了何錯?”
梅喜忽然愣著看她:“綰姑娘莫非心中無這個數帳?”
“怎么我會知道呢?”蘇綰道,往樓上瞧了一眼,“你且說出來聽聽,若姐姐真是惹惱了王妃,我這個做人家妹妹的,起碼也要懂得察言觀色,不給姐姐添堵啊。”
“綰姑娘的心腸真好,咱們都知道先前寒夫人出手對姑娘無禮,王妃正為此事責怪寒夫人呢。姑娘卻一心一意為寒夫人著想,不計前嫌這般為她,哎……”梅喜嘆道。
蘇綰見此事已然傳開,本來拽地緊巴巴的心頓時有絲松弛下來。她抬腳上樓,邊走邊道:“哪里,都是自家姐妹的,談何計較呢?不過妄生間隙罷了,平添自擾。”
“姑娘說的極對。”梅喜附和,“要不奴婢來蘇園頭一天怎就聽園子里的婢子們直贊姑娘人好呢。”
蘇綰也陪著笑過,來到臨王妃的門前。
梅喜兀自進門,嬌軟的嗓音在里頭傳話:“稟王妃,綰姑娘來了。”
“來了?”臨王妃帶著乍起的歡喜叫道,“快些請進來,還用什么通報呀!快去快去……”
“誒!”梅喜頃刻便跑了出來,將蘇綰攙住,“姑娘快請進,王妃有請呢。”
被梅喜拉著進門,蘇綰往下斂衽福身:“見過王妃娘娘。”
寢居里搭了一張老樹根雕飾的棋桌,臨王妃與寒翠微正對手博弈,見蘇綰進來早扔了手里頭的棋子朝她過來。
“別拘禮了綰丫頭。”臨王妃握住蘇綰的手道,“怎么一整天兒都不見人影的呢?還在生氣呢?”
“蘇綰不敢。”她道,向寒翠微投去淡淡的一眼。
無怨也無恨,無歡也無憂。就是那么淡如清水的一眼,無有情緒暗藏。
寒翠微的身子晃了晃,向身邊蘇湄輕輕囑咐了一句。蘇湄便頷首,自一旁倒了杯茶奉到蘇綰面前,忽然跪地不起,將茶奉至頭頂道:“綰姑娘大人有大量,奴婢今兒莽撞了姑娘,還請姑娘萬勿生氣,仔細身子。奴婢知錯了,姑娘管打管罵,奴婢給姑娘賠不是。”說著已有些戚戚咽咽的,要磕頭。
蘇綰還沒嫌命長,年紀輕輕便要人磕頭。一把拉住她:“湄姐姐何錯之有。發生了什么事,我可一點兒也不知道呀!”又看了看屋中的棋盤自己見所未見,便佯裝好奇心突起地道,“下棋呢?可巧我這會兒也想尋件意趣的事情耍耍,姐姐教教我吧?”
寒翠微點頭干干地道:“妹妹出生書香門第,禮樂詩書,情棋書畫自然不在話下,姐姐還得向妹妹討教呢!”
臨王妃見二人齟齬盡消便也暗自高興,忙囑梅喜下去備幾樣果腹的點心:“綰丫頭還未吃過吧?梅喜,你去弄些什錦圓子、碧血粥再加幾道糕點過來,今兒晚上都陪姑娘耍耍。”
“誒!”梅喜脆生生應道,撒歡般跑開。
一屋子頓時其樂融融的,熱情之甚,好似燒成一盆的木炭。
蘇綰被臨王妃推著坐到棋桌面前,但見一盤刻有曲道的玉盤用銀釘固定在樹根桌面,自己右手邊碼放立方體的六枚翠色棋子,各刻有不等的圖案。她捏了捏其中一子,全然不知道這個怎么擺弄,看起來倒酷似小時候玩的飛行棋的路數。
寒翠微率先投箸決棋步:“哎呀,這把姐姐可要過去了。”說著蘭花蔥指拈起一子放入曲道的卡殼之內,彎著眉眼笑,“該妹妹了。”
“……”蘇綰仔細瞧著棋盤,投箸了個叁,便也拈棋卻不知落子何處。思索一番,隨便找了個空殼放了進去。
其他人也并未覺不妥,她暗自吁氣,看來自己走對了。
接著兩人你來我往各投了約摸十回,蘇綰便漸漸瞧出了些端倪,慢慢得心應手起來。倒是寒翠微自個兒深鎖住眉頭,咬唇一副暗惱自己手氣背地吐血的模樣。
這其實是一種類似于領兵打仗的棋藝。投箸數為天時,曲道為地理,棋子為人和。箸數在天,但看運氣,下棋者就要依照箸數點兵畫陣,保王略地,直搗對方作為王棋的“梟”。下棋時并不以箸數多少為良惡,唯有落子的人心有戰局,布兵得宜方能得勝。有點像是在軍營里那種沙盤石子作為戰術模擬的樣子。不過精巧地多,也玄地厲害!
寒翠微被逼地走投無路,漸漸有些泄氣。正欲丟了棋子不再玩兒,梅喜帶著兩人捧滿點心進來。
“稟王妃,寒夫人的兩名婢子過來了。”
蘇綰轉過頭一瞧,見蘇墨與蘇棋各自捧著點心埋頭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