綰心計

第四十章 黃葉

蘇綰仰躺望著藍紗帳頂,橫在小腹上的手臂持重溫暖,淡淡散發著一股類似檀香的味道。據說這種佛香歷久彌香,氣味長遠,能在人身上停留超過兩個月。

不知是佛香所特有的凝神靜息功效,還是身畔蘇洛陵的規律呼吸聲造成一種催眠的假象,蘇綰漸漸地也閉眼睡了過去。

不過睡地并不舒服,兩人都橫躺在床上,四足懸于床沿,她半醒半睡之中總是顧忌與蘇洛陵畢竟男女有別,不敢有所翻身或者其他動作。直到一聲“乓”的玉裂瓷碎之聲驚醒兩人,她陡然張眼發覺出了一身冷汗,腳踝處隱痛,身子骨卻硬地跟化石一樣。再看蘇洛陵,早已直起了身子,定定望著門口方向。

蘇綰捏了捏雙臂腰側,掙扎著起身,但見屋外天色朦朧,一絲紅霞慘淡映照,透露出灰紅灰紅的血色。

她動了動雙腳,發現麻地厲害,于是又彎身捏了幾下。不知道睡了多久,雙腿血液流動不暢,麻地根本不像是自己的腿。她使勁兒敲了數下,見仍無知覺,索性隨它去,抬頭問蘇洛陵:“見到人了嗎?”

蘇洛陵只手揉著眼角道:“蘇墨。”

蘇綰頓了一下,果然屋子里頭飄著一股飯菜香,想是已到了擺飯的時辰,蘇墨過來張羅。她是見著自己與蘇洛陵一同躺在床上,故才驚慌離去的?

她看看蘇洛陵,見他正也看著自己,陡然發笑:“二公子啊,我的名聲可全被你破壞了。”

蘇洛陵偏過頭,小心撥著藍色水帳:“你從沒想過,這是遲早的事嗎?”

蘇綰反倒愣住:“你,你說什么?”

他搖頭著步向外頭:“沒什么。我先去送高僧回寺。”

“蘇洛陵!”蘇綰脫口叫道,站起身子本想走過去,卻沒成想雙腿還未恢復知覺,才勘站起就穩不住身子,朝他撲了過去。未待蘇洛陵轉過身,她便就一把將他攔腰抱住了,登時臉膛火熱,幾乎燒了起來。

“你……”蘇洛陵身子一僵,想轉身,被蘇綰喝住,“別轉過來。我……站不穩,你將我慢慢帶到桌邊去……”

蘇洛陵無可奈何,緩慢移向桌邊。

其實蘇綰的腿現在沉地很,一腳下去既是軟綿綿的毫無著力點,又像一根螺旋繩似地將兩腿擰成了麻花兒。她幾乎是死乞白賴地趴在蘇洛陵背上,讓他拖著走的。自知這個模樣跟霸王硬上鉤沒什么區別,不過有些想不通,同樣是腿,為何他的就比較好使!

將蘇綰帶入桌邊坐下,蘇洛陵轉手點了燈,也不來看她的臉,只是一徑躲在光線死角里說道:“今晚園子里搭了臺子,有名憐歌舞,你去陪王妃看看。往年她最喜的便是這事,你別掃了她的興事。”

蘇綰斜眼有些不悅:“我的腿可教你包成了搟面杖,你預備叫幾個人抬我過去呢?”

蘇洛陵一愣:“我自會安排妥當,不要你擔心。”又瞟了瞟她的腿腳,指著桌上搗了一半的傷藥道,“第三個瓶子里有冰片,加入研成細粉,第五個瓶子里有香油,將這些調和成糊,涂在起泡的傷處。”這些就權作了交代,說完便走了。

蘇綰不禁咕噥,蘇洛陵三五句話便就露出了偽笑嘴臉。這一會兒冬一會兒春的,指著誰都受不了呀!

按著白狐貍的話,好歹是將藥都舂好了,細細涂在被炭盆燙出水泡的地方,頓感一陣清涼微痛,不過旋即那陣痛也散去了,只留下特殊的舒緩勁兒。用布條仔細裹好,一一將瓶罐之物收進木盒,蘇綰才有閑暇收拾地面的東西。

蘇墨跑地慌張,飯菜摔了一地,連著那本《扶蘇傳也浸了湯汁,油膩膩地暈染成一片片深漬。她撿起翻了幾頁,一張花青色薄箋緩緩飄落,幾乎碰著地面的殘羹冷炙時,才教她救了起來,險險捏在手中。

“呼——”她禁不住吁氣,再展眸細看箋上內容,頓時皺起了眉。

箋中曰:

中夜子時,梅道一睹春容。

落款赫然是蘇泊生!

蘇綰的手一抖,那輕箋揚揚而飛,款款飄出門檻落地,被風一吹便沿木廊下去了。

她簡直似被雷劈中一般,腦袋里立刻亂成一鍋雜糧粥。

蘇泊生深夜邀約所為何事?梅道一睹春容?可是離春節尚且還有月余時間,這春天也來得太早了吧?更甚,他的身子恢復地這么快?依據蘇墨所言,他應當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才對,哪里騰出手來寫這東西?

可她畢竟不識蘇泊生手跡,半信半疑之中,無法抉擇。

會不會是為了慧姑的事情?畢竟有具尸體躺在自己處的屋子底下,不能任憑她爛了臭了。可即便是慧姑的事,也找不到她頭上來呀,不是還有個蘇洛陵嗎?

一時也想不出個所以然,這時木樓又有七七八八的腳步聲傳來。她飛快將書扔在地上,瞧見書下竟壓著蘇墨那張雙面繡帕,便順手撈進懷里,轉身跳進床榻,等著來人。

聽腳步,人數不下五個。果不其然,廖管家領著四個粗衣家丁出現在門口,其中一個竟是啞巴黃!

蘇綰微愕,那日第一次見到啞巴黃是在夜里,對他的印象除了一排牙齒,就是如海豹一般的水性。可如今借著屋內的燈光看去,這啞巴黃竟生得俊俏白凈,長眉星眸,異常地漂亮。

她原以為,只有韓國那些人工美男才能用“漂亮”一詞來形容,可沒想到蘇園里頭竟有個現成兼天然的。這一下子竟有些開心,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她自然也不例外,放起來每天看個幾次,也好比做五分鐘眼保健操。

正想跟他打聲招呼示好,廖管家卻先開口說話了:“見過綰姑娘。老奴領了二公子的話,將姑娘送至鳳鳴臺。”

蘇綰只好打住先前要說的話,朝廖管家點頭道:“有勞廖管家。”

廖管家那雙瞇在一起的小眼睛朝地面的散盤碎碟看去:“姑娘這是怎么?莫非底下人沒伺候舒坦?”

她對廖管家當初的戒尺之痛仍于心耿耿,生怕拱出蘇墨使她也遭罪,忙道:“哪里,是我自個兒多事,忘了腿腳不方便故才打破的。”

廖管家點點頭,沖啞巴黃使了個眼色,那啞巴黃便有些生澀地進門,遠遠地朝蘇綰拜下身來,啞聲無語。

蘇綰道:“起身吧,不必與我行禮。你且過來將我扶起,樓底下有架子吧?”

啞巴黃顯然聽懂了,朝她憨憨笑著點頭。

蘇綰也笑:“你過來吧!”

啞巴黃走到她近前,伸手扶她起身,并穩穩托住她的腰帶她緩緩移向門側。他的身高與蘇洛陵不相上下,身材略顯得瘦弱,想起他當夜在水中的敏捷模樣,蘇綰忽而覺得啞巴黃有些像梭子魚。她笑了笑,一拐一拐地任他扶著出門,經過廖管家身側時問道:“他叫什么名兒?”

廖管家道:“二公子給了名字,因本家姓黃,便叫黃葉。不過底下人都喊他啞巴黃。”

“黃葉?”葉本身有繁榮之意,但姓為黃,就有些蕭瑟索然了。她靈動的眼眸轉回去看黃葉,見他烏黑的眸中清澈無邪,無蘇洛陵的冷漠,亦無蘇泊生的溫意,當然更不會有廖管家的奸佞或者臨王的睿智,有的,偏是一抹純摯,而眼珠卻墨地像是一顆絕頂黑曜石。

黃葉對蘇綰輕叨這兩個字有了些反應,一貫傻傻笑著,眸里平添了明亮。

蘇綰知他定是喜歡這個名的,只不過人人瞧他是啞巴,就取了“啞巴黃”這綽號取而代之,想必“黃葉”這兩個字,也是甚少人喊的吧?

“黃葉。”蘇綰喚道,“謝謝。”當時未向他言謝,這時候說不知他明不明白。

黃葉點點頭,大約是明白的了,一徑將她扶下樓坐上軟架,由四個家丁抬著去往鳳鳴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