綰心計

第六十三章 歪打正著

平原的視線寬闊,遠遠便看到幽藍的月影下,紅玉丘背山后的巨高堤壩上站著一個長身玉立的影子。

蘇綰有點激動。上輩子就一直在招人開人識人辨人,這輩子總算是救了一回活人!

人影也察覺到有飛馬奔馳過來,站在堤壩上頭舉臂搖擺。

“是黃葉!”蘇綰對蘇洛陵說道,難掩心中的雀躍。

蘇洛陵這時候忽然放慢了速度,對蘇綰這番熱情高漲有點不屑一顧。他哼著氣兒,放起了冷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嗎?蘇綰,你別忘了你已是本公子的人。”

蘇綰頓像被潑了一桶酒精,渾身涼透透的之外,還更加添了一股從內心燒出來的不甘。她聽出蘇洛陵所言是指她寄私情于黃葉,可也不著急解釋。涼涼地塞回去一句話:“紅杏還有出墻記,何況我這支紅杏還沒圍墻。”

蘇洛陵大笑:“你是在催我趕緊娶了你?”

“蘇洛陵你別曲解我的意思。”蘇綰漲紅臉。

這才頭一次直言不諱將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問題擺出來。蘇綰也想過問,卻又不齒去問!尤其是見著瓔靈之后,女人特有的比狗鼻子更加敏感地第六感馬上反饋了自己的天真可笑,以及自不量力。是自不量力吧?有瓔靈這般出塵貌美,碧鬟紅袖的女子早已占住蘇洛陵的心房。豈還能容她蘇綰的一席之地?

蘇洛陵不是個濫情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個寡情的人。所以蘇園里鬧得有模有樣的各種傳聞實在是比八卦更多一卦。空穴來風未必有因,這些都只是人自然而然的想法吧?自從留香書屋第一次解她困境,她便與他綁在了一起。量是誰都會這么往偏了去想。不過流言止于智者,蘇綰沒想到連自己都飄飄然地有些相信了。

但有瓔靈!但有瓔靈!瓔靈——這個名字就像燒紅了的鐵水澆填在她的心田,凝成的那兩個字邪艷,又如幽靈一樣飄忽不定。她的每一絲表情雖然都短暫地須臾而逝,但蘇綰卻從中捕捉到了危險的因子正在慢慢形成一個迷障。

或許,只是心里對瓔靈有一股虧欠吧,覺得自己搶占了本該屬于她的地位,在蘇園的地位。煙花女子難登大雅之堂,這才是瓔靈的悲哀,也是她對自己的憤懣?

但自己又何其是幸運的?她驟然想到了漢武帝劉徹金屋藏嬌,如愿得登大寶陳阿嬌功不可沒。或許,自己也只是蘇洛陵蘇園里頭藏地一枚“嬌”,用來助佑他蘇園太平享盛。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有這種匪夷所思的功能。

蘇綰苦笑著,感受到自蘇洛陵身上散發出來的淡若風飄幾不可聞的草藥味,心里起了一絲悲憫。不知是在同情蘇洛陵還是同情自己。

娶她?好呀,只要他真的有這個心。

雪梅娘雖然已被蘇洛陵明顯控制地慢了下來,但超光一名也絕非浪得虛名,即使是如老牛漫步一般的神態依舊是片刻到了堤壩之下。

蘇洛陵將臉色發青的黃葉接到地面,再抬頭看了看月已淡去。這是上弦月,后半夜恐怕是半點月色都無,漆黑莫辨。他沉吟著,左手輕輕繞弄垂落胸前那段烏亮如滑緞般的頭發,這似乎是他思考時慣有的動作。他想了想說道:“時辰到了。你送他走。”

蘇綰一愣。恍惚間似乎聽到陸判官跟牛頭馬面說這人時辰到了,你去擒他三魂七魄送他離開陽間。她看著蘇洛陵,確信是在同她說話,因為他那漆黑的眸子仿佛他身后那片粼粼黑光的水域,內斂又無聲蕩滌一層不知名的情緒。蘇綰“咳”了一聲,才鈍鈍下馬:“你不一起嗎?”目光一斜,又發現黃葉整個身子不停打顫,才想到他是從水中泅過來的,這么天寒地凍,別是沒被寒翠微弄死,倒在逃命途中被凍死了,這可要與竇娥拜把子去了。

蘇洛陵事先并未和她商量救人方案,她饒是再多長一個腦袋也不知道他會讓黃葉泅水偷渡離開蘇園。這下有些傻眼:“你怎么全濕了?”問完才發現自己問了個極其弱智的問題,立刻暗惱,“蘇——蘇洛陵……你身子硬朗,可否借件外衣用用。”

黃葉一臉驚訝,抱著身子合不上嘴,不可置信地看著蘇綰,不下一刻頓時目光閃爍,瑩瑩眸光之中毫無保留地瀉出一抹感動以及其他。

蘇洛陵緩緩將眸子對住蘇綰,涼涼笑著脫下外衣,丟給她:“拿去。馬上離開!若是去留香書屋,進城門的時候記得亮牌子,本公子可不想明兒坊間多些是非。”

蘇綰內心一悸,才發現那塊通行令牌也一并裹著衣服扔到了她懷里。馬上就對自己剛才那個要求有點后悔下來。即便自己不提這個要求,蘇洛陵也是想讓黃葉穿他的衣服乘著夜色冒充他進城去的。而且他竟也料到,她原本是打算暫時將黃葉安置在留香書屋的。

聰明慧黠如他,為何總有那么多令她看不穿的東西?

她跟黃葉上了馬背,睥睨深夜的紅玉丘剪影朦朧,水光掩月,又呆呆看著蘇洛陵早已背過身去,那道無論何時都顯得那么遺世淡漠卻又孤獨冷傲的背影。忽然下定決心似地痛夾馬肚,一聲駕喝背他而去。

蒼夜黑水互照,山丘蠕影下的蘇洛陵慢慢轉過了身子,眸色漸淺,目送蘇綰駕馭白馬離去的身姿。那道在黑風中飄揚著的英姿,徐徐化成他嘴邊的一抹溫意。

一路無虞進城,衛兵們并未有多加阻撓,見了令牌道是蘇洛陵辦完正事回城了,立刻眉開眼笑地開門迎接。其中廢話溜須拍馬自是不須多言,蘇綰心里緊張也并沒應答,幸虧路上向黃葉交代了幾句,動作翩翩之余竟真做地有模有樣。好歹將人都糊弄過去了。

策馬直向留香書屋,兩人不過一刻就已下了馬,只見留香書屋殘破的大門屋角長達半年未燃起的燈籠里亮著悠悠的明火。蘇綰心里一個咯噔,牽著雪梅娘的手一陣激動:“有人?”是華云英?她回來了?

不過立刻被從院子里出來的人給潑了一桶冷水。

方晉只著單衣款步出來,一見蘇綰,臉上緊繃的情緒舒展不少:“姑娘來得可真早。”

蘇綰登時想起白日里兩人分手之前自己向方晉說過,第二天將雪梅娘的賬目了清。心里頓時有點虛,道這渾身上下除了頭上那枚聞香玉的簪子值點錢,其他就都換不了多少銀子了。她見方晉等在這兒,著實惱恨,不過靈機一動腦中已有了計策。

笑道:“方大哥不是比我還早么?”

黃葉一臉詫異,瞪著方晉不知道這個人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按說蘇綰的身世已是蘇園里公開的事情了,都知道她是煢煢孑立孤身一人,上無老下無小,怎么平白無故多出了個大哥呢?

方晉也是一臉狐疑地看著黃葉,心忖一個姑娘家深夜帶著一個美貌男子到個荒宅是為何事?

幸得被方晉栓在院子里的四匹亢龍馬焦躁地捋著蹄子開始刨地,發出的聲音陡然將凝聚在三人之間的沉寂打破。

蘇綰腦袋向里一探,故作訝異:“方大哥,這些馬好生面熟?”

方晉笑道:“姑娘沒看走眼,就是那跳河的四匹亢龍馬,被愚兄又撈回來了。這回子可聽話不少,興許是這柳州的端母江還有治療暴躁的奇效。”

知這方晉嘴貧,沒幾句是真話。亢龍馬來去如何她且不去追問,只將雪梅娘也往里牽:“那咱們就算算今日的馬錢吧。”

方晉點頭,翹著兩股粗眉呵呵地瞅著黃葉:“姑娘不是要拿人來抵我這匹絕世好馬吧?”

蘇綰栓好雪梅娘,向方晉狡黠一笑:“哪里敢糊弄方大哥。超光的確是匹好馬,在我眼里千金不止,怎么會隨意褻du?”

方晉頓時神色僵硬:“你認得超光?”

蘇綰偷笑,好歹是西狄戎將軍的坐騎,無論方晉是使了什么法子弄來的,可想都不光彩。她就是要一腳踩上方晉的短處,好使得他對自己有所忌憚。

見蘇綰不說話,方晉干笑:“姑娘還是屋子里說話吧。”

蘇綰點點頭,便攜黃葉一道進了大堂。見堂內幾把破椅被方晉給整個兒拆了當柴燒,在地上已點起了一捧篝火,燒得正旺。這個人倒真的不會跟人客氣,走到哪兒都不拘小節,也不怕屆時主人問罪怎么辦。

方晉見蘇綰的異樣,撓著腦袋:“我見這些椅子都破地不能坐了,就拿來燒,省的便宜了白蟻。”

蘇綰不自禁發笑,這真是個絕好的借口,原來古人也講究廢物利用。她盤桓了一周,心想該是與方晉談談正事了,就道:“方大哥,小女子眼下有個不情之請。”說著微微斂衽,固有嬌柔,看得方晉一陣心里發癢。

忙攙著蘇綰道:“姑娘有什么事,方晉但凡辦得到都替姑娘去辦,別施這大禮,我還想多活幾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