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錦心中一酸,寧禹君眼里的沉痛孤寂悲涼凄楚,掩都掩不住。
是的,對于一個牽掛記念卻不得相見的人來說,人還活著,其實對彼此都是最大的安慰。
同命蝶是誰種下的已經不重要。
但是不管是師父種下的,還是對方種下的,他們的本意里,都只想過同生,沒有想過共死!
因此,同命蝶已經變成了紫色,對方已經生死,但是師父這邊只不過是被病疼折磨,卻沒有生命之險。
當然,夏文錦也能確定,種下的,不是師父。
因為師父根本不知道同命蝶變色代表著什么,師父也不知道怎么取出同命蝶。
有時候,不知道真的是一種幸福。
那個人是誰?
夏文錦不知道,雖然她心中有所猜測。
她略略俯下身,對寧禹君道:“是的,只要活著就好!雖然同樣帶著傷病,總歸還是有相見之期!”
“我并不想見他!”寧禹君忽地伸出完好的左手,掩住了面。
有淚水從指縫中流出來,她的聲音低啞且哽咽。
夏文錦沒有說話。
種下同命蝶的兩個人,必須是自愿的,自愿生死相連,病疼相依,但是,師父說不想見他。
不知道兩人之間有什么恩怨,她身為一個晚輩,甚至現在的她,是完全無關,完全陌生的晚輩。
寧禹君仍然捂住臉,也許她覺得捂住臉,就捂住了自己的悲傷,可是那些悲傷,又豈是能捂得住的?
看著眼淚默默涌流的寧禹君,夏文錦柔聲道:“既然不想見,那就不見!”
寧禹君沒有出聲,眼淚也慢慢地止住了,她挪開手,眼睛微微有些發紅,看著夏文錦,她笑了笑,笑容里還有幾分羞赧。
她左右看了看,這個房間并不是她自己常住的房間,只是為了方便施刀,夏文錦選的。她努力地坐了起來,夏文錦忙去相扶。
寧禹君好像沒有感覺到右臂那縱橫的傷口有多疼,也許此時對她來說,想起舊事,想起舊人,心中的痛早就蓋過了傷口的疼痛了。
她目光從遠處收回,落在夏文錦的身上,眼神之中還帶著幾分艷羨。
夏文錦知道,她不是羨慕自己,而是羨慕自己這個年紀,一切都還沒有開始,一切大有可為,可她卻已經心已傷,情已逝,夢已遠,心中的那個人,相見不如不見,而心中的那段情,卻已經只能成為追憶!
她年紀并不大,四十多歲而已,卻好像已經閱盡了世間的滄桑,閱盡了世間一切的悲涼。
滄海桑田都已經經歷過,除卻巫山不是云,這世間的美好也罷,悲傷也罷,到她這個年紀,都只是回憶的一部分了。
寧禹君柔聲道:“夏姑娘,你有心上人嗎?”
夏文錦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點了點頭,道:“有!”
“那真好!”寧禹君溫柔的目光如同瀲滟的水波,聲音更柔,也更清,道:“這是一件美好的事,希望你能一切如愿,過得幸福快樂!”
“我會的!”夏文錦笑了,她略略仰起頭,看著寧禹君,道:“其實以后幸福快樂與否,我不并不在意。但是,現在我們能兩心相依,兩情相悅,便夠了。世事多變,誰也不知道以后會怎么樣,但是,我們曾一起經歷過的這些,都是人生中的美好!”
寧禹君詫異地看了夏文錦一眼,這個小姑娘,小小年紀,說話卻通透。
在這樣的年紀,誰不曾想過天長地久?只覺得天下沒有什么人,沒有什么事能把兩情相悅的人分開。
可是,這小姑娘卻說世事多變,誰也不知道以后會怎么樣!
對呀,世事這般多變,誰能知道以后怎么樣呢?
她在小姑娘這樣的年紀,如果有這樣的通透,也許,這些年來,她也不至于過得這般凄苦。
寧禹君柔聲道:“認識他的時候,我和你差不多大。心之所念,便以為將是永久。可是我沒料到,我家與他家,竟是世仇。很老套是不是?”她對著夏文錦笑,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夏文錦卻說不出話來。
情之一字,磨人傷人,誰說兩情相悅便能沖破一切艱難險阻?有些力量,有些束縛,有些桎梏,并不是兩個人的力量便可以沖開的。
如果真的能,師父現在又怎么會孑然一身,連對方已經身死都不知道?這是多久不曾相見了?
如果空有思念,卻不得相見,本就是一件無奈且凄涼的事!
寧禹君繼續道:“我們覺得,家族中的仇怨與我們沒有關系,所以我們逃了。私奔,這兩個字,不怎么好聽是不是?可是當時,我們覺得只要我們在一起,名聲算什么?我們可以拋下一切,可以不要所有,只要有彼此就夠了。”
這本是一個很凄美的故事啊!
能夠沖破桎梏,不惜私奔也要追尋自己幸福的少年男女,他們炙熱的感情,本該讓人羨慕,可是,夏文錦知道,事情肯定不太順利,要是沒有變故,大概就沒有現在這樣悲傷的師父了。
不,師父不悲傷。
她一直很平靜,哪怕在說悲涼的往事,她的神色和眼神,都很平靜,平靜得像在講故事!
悲傷沉淀在心底后,便只是自己一個人的悲傷了。
夏文錦沒有打斷她。
寧禹君也陷在自己的回憶里:“他出身于醫士世家,本是家族中最出色的少年。那一天,他研出了一個東西,他說,那東西吃下去,便能同生同命!他問我敢不敢吃!我怎么會不敢?我們本來就是同生同命,以后永遠不會分開!我和他分別服下了,他看著我笑,說以后便算我們被各自的家族抓回去,也不會再被分開了!”
“也許是一語成讖,沒過多久,我們隱居的地方果然被發現了,兩家人找到我們,并且大打出手,兩方都有傷亡!”
“當時,兩個家族的人都打紅了眼,我們被逼著做選擇。我們不得不拿起刀,對著沖向自己,沖向親人的那些仇人們。最后,紅了眼的豈止我的族人和他的族人?我看見他的刀刺入我哥的身體;我的劍,也刺穿了他父親的心口。我們都瘋了,被眼前的一切逼得瘋了!”
夏文錦:“……”
讓相愛的人不得不成仇,或者說,他們本是仇人,因緣際會相愛,但是那也不過沿路的小岔道,他們終于被家族的仇恨裹挾著,難以抗拒的,難以掙扎的,拿著刀對著自己最不想對著的人。
這樣的往事,的確不會讓人想要再回憶第二遍,可是曾經的美好,卻與這樣的悲慘凄絕糾纏在一起,無法分割。
回憶的美好之中糝雜的是痛苦;而痛苦的回憶之中,還夾雜著少女粉紅的夢境!
夢耶?真耶?
一滴淚順著寧禹君蒼白的臉頰滑落:“看著地上那些我親人,還有他的親人的尸首,我便知道,我們真的不可能在一起了。”
夏文錦默然,如果兩個人過自己的日子,苦也好甜也好,快樂也好生氣也罷,都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但是如果中間橫亙了生死,有了親人的血,便只剩下絕望!
寧禹君的聲音悠遠,卻有如來自冰川,帶著徹骨的悲涼,她低低地,夢囈般地道:“他的家人帶回了他,我也被我的家人抓回關起來。其實哪里還需要關,我們都不可能在一起了。幾年后,他托人送來了他研制的那東西……也就是你說的同命金蝶舞的解藥,說只要吃下去,那段過往,便從此只是過往。他會吃下,也勸我吃下。我們不可能再在一起,又何必再守著過去?”
她看夏文錦:“他是吃了嗎?”
夏文錦搖搖頭,同命金蝶十年方才能在體內長出實體,如果早早的就有一方吃了,也就長不成了。
寧禹君笑了,笑意凄然:“我怎么會吃,就算我們不能在一起,但那卻是我與他唯一的牽系了。我不想連這點牽系也沒有了。”
她看了一眼包扎得嚴嚴實實的右臂,苦澀地道:“現在,我們還是沒有牽系了!”
夏文錦柔聲道:“只要在心上,便是牽系。牽系的,從來不是外物,而是心!”
寧禹君怔了怔,緩緩點頭道:“你說的沒錯!后來,我離開了家族,他也離開了。可是,當年的那場血腥,時時出現在我的噩夢之中,想必他也是。這些年,我們都沒有再見過!可是夢里,我們又見過無數次。”
夏文錦感覺到寧禹君心情的激蕩,探向她的腕脈,果然脈相雜亂,這是一個人正經歷大喜大悲的沖擊后心神不寧,氣息不穩,神思不定時候的脈相。
突地寧禹君猛地張口,雖然她拿衣袖遮了,可夏文錦還是聞到一絲血腥氣。
她吐血了。
這樣的舊事,每次的回憶,大概都是一次心如刀割的過程。
夏文錦忽地一掌拍在她的背上,臉如金紙的寧禹君臉上突地漲紅,接著,她大口地呼吸起來,像一尾落到岸上瀕死的魚一般。
不過夏文錦知道她沒事了。
果然,不一會兒,寧禹君的臉色慢慢平復下來。
她沖著夏文錦凄然一笑,道:“見笑了!”
夏文錦認真地道:“至情至性,何來見笑一說!寧前輩不必多想!”
大概是把心中藏著的秘密說了出來,寧禹君整個人都沒了力氣,疲憊不堪,夏文錦扶她躺下。
不一會兒,穆紫瑜送來煎好的藥,這已經是第三次吃藥了。
夏文錦小心地把藥喂下去,過了一會兒,再次探向寧禹君腕脈,方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郁結的心事只要吐出來,就會好過得多。配以她的藥,寧禹君會很快恢復!
這邊的事,交給黎皓帆師兄妹就行了,她也該回去了。
京城里在準備皇帝壽辰的大事,夏文錦這邊也十分忙碌。
飛云閣一路挑戰下來,那些中型勢力對于想要爬到他們之上的飛云閣可不客氣,連暗殺都用上了。
畢竟,他們眼里的飛云閣,也就三十余人,殺一個,少一個。看看他們人都沒有了,還有什么臉去爭名次?
不過,他們并沒有得逞。
凌驍行事周密,那些人還真占不到什么便宜。
直到他們越過中型勢力第一第二的兩個幫派,直接去挑戰大型勢力,這些人在覺得飛云閣瘋了的同時,也有種做夢一般的感覺。
他們如臨大敵,什么手段都用了,原來在飛云閣的眼里,他們真的只是一個跳板。他們辛苦守著的東西,飛云閣壓根看不上!
而這時候,飛云閣弟子接到夏文錦的命令,陸續往京城來。
沒有人知道飛云閣有多少人,只是當那大型勢力和飛云閣對峙的時候,飛云閣竟然瞬間出動三百弟子。
哪里是三十多人?
這三百多人,也不是他們真正的家底吧?
京城的江湖勢力在恍然間明白,這些年無風無浪的京城江湖,好像短短的幾個月間就被重新洗牌了。
有的勢力沒了,有的勢力衰敗了,有的勢力崛起了!
最耀眼的飛云閣,在沖擊大型勢力并且成功之后,卻一改之前的囂張張狂,又變得低調起來。
這時候的低調,還是低調嗎?
不過,少了飛云閣在江湖中攪風攪雨,一切似乎又回歸了正軌,承認飛云閣的江湖地位?那是自然,他們不想再被人挑戰上門。
凌驍詢問過夏文錦的意思:“現在我們飛云閣排在第四,為何不一鼓作氣?如今人手足夠,兄弟們斗志也高!”
夏文錦笑道:“現在可不行,皇上壽辰在即,飛云閣再鬧出大的動靜,那就不是江湖中事了,為了京城安穩,咱們必然會被官府盯上,不劃算!”
凌驍覺得有些可惜,除了影閣,他還真不想屈居于另三個勢力之下。
夏文錦道:“飛云閣到京城來,之所以要用挑戰的方式一路打過來,是因為我們的時間不多,想要快速立足。挑戰是手段,排名不是目的!現在該立的威已經立了,接下來該做正事了!”
在江湖風急雨驟到風平浪靜這段時間,也終于迎來了皇上的壽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