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霖春

第二百七十四章 痛楚

一時之內,四周寂靜無聲,只有蘇慕閑遞刀子時和夏衿用刀子時的聲音。

菖蒲和薄荷因為想跟上夏衿的步伐,即便看到那血呼呼的場面感覺頭暈害怕,也沒有退縮,緊緊地咬著牙在旁邊看著,感覺惡心了就轉過頭去閉閉眼,那種感覺過了,就又睜大眼睛盯著看。

而那些護衛,還有不遠處的李玄明和周易知等,看到夏衿如穿花一般快速的動作,都被震撼得不行。誰家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會面不改色割開人家肚子、翻人家腸子的?而且下手那個狠,那個毫不猶豫,那個泰然自若,那個眼睛都不多眨一下……讓大家佩服得不行,同時又心生一股寒意,只覺得背脊發涼。

不放心抽空過來看看的岑毅,以及同樣不放心跟在岑毅后面的羅騫,都被眼前這場面震撼住了,站在那里久久沒有動彈。

終于把那士兵的腸子復位,再用針線將肚子縫好,給他注射了一針前段時間提取出來的相當于抗生素類的藥劑,夏衿舒了一口氣,站起來道:“行了,把他抬到那邊帳篷里去。”

看到擔架被抬走,夏衿又開了一張藥方,遞給菖蒲:“抓了藥,叫嫂子去煎,你過來聽用。”又叫,“王凡、劉達明,你們到帳篷里守著,一會兒重傷員都集中安置在那里。看誰反應不對,立刻出來叫我。”

龍琴、王和劉達明應了一聲,也都忙活開了。

一個受傷的士兵本來準備去李玄明那邊的,畢竟李玄明的年紀擺在那里,顯然經驗更豐富;而且李玄明他們也見過,是太醫院的院正,醫術絕對是在場所有人中最高明的。可看到這一幕,那士兵生生拐了個彎,走到夏衿面前,喚了一聲:“郎中,您給看看我這手指……”

他伸出用布胡亂包裹著的手,將布解開。菖蒲和薄荷在后面又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人大概是在跟人拼殺的時候被對方的刀砍了,除拇指外,四個手指齊刷刷被人砍去了大半,只留了四個指根在那兒。這裹著布一打開,鮮血又一個勁兒地往外冒。

這種傷,在大家看來,雖然沒有性命危險,但這個人算是殘廢了。

夏衿只抬眼輕瞥了一眼,就低頭下去將棉簽沾了藥汁,快速地給他清理傷口,又問:“那四根手指呢?”

士兵一愣:“四根手指?要那個……有啥用?”說到后面,他的聲音都顫抖了。

一米八的高大壯漢子,齊刷刷被砍斷了四根手指仍沒事人一樣站在那里,等著夏衿做完了前一個手術才過來,此時卻被夏衿這幾個字弄得聲音發顫!

不過大家都能理解,因為看到剛才夏衿展示了她那魔術般的醫術后,大家心里也涌起了一絲希翼,希望她能把這位大漢的手給治好。

無論是當兵還是謀生,都得有一雙健全的手啊。

“縫上后或許能恢復。”夏衿道。

放在現代,只要砍下的指頭不損壞得太厲害,而且時間不久,這種手指是能縫合治愈的。然而就像剛才那個腸子被劃出來的士兵一樣,放在現代,實在不是什么大事,活下來的幾率非常大。但古代條件有限,環境完全做不到無菌,又沒有抗生素,能不能活下來全看天意。所以眼前這個手術,她也不敢打包票。

可就這么一句話,卻給了大漢極大的希望。

他用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遞了過來。

大家都有些詫異。

因為斷肢不能再接,所以戰場上短胳膊少腿的,那一部分棄了就棄了。沒想到這位大漢竟然將斷指給撿了回來。

大漢被大家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道;“那個……我家是殺豬為生的,沒了手指就不能吃那碗飯。所以我把手指給撿回來,原想央求一下郎中,看看能不能接上。”

大宛恍然。

此時夏衿已幫大漢把手指清理完了,又打開布包,把斷指看了看,見四個指頭斷得還算齊整,而且耽誤的時間不長,大有可能續上,她迅速給斷指做了清理消毒,叫大漢:“坐下吧。”

大漢一看這架式,頓時興奮起來,在菖蒲遞過來的凳子上坐下,將受傷那只手放到鋪了雪白棉布的桌面上。

時間有限,夏衿提取的麻醉藥劑并不多。她也不知大戰會持續多久,重傷員有多少,只能是能省則省。所以大漢這手指,她并不打算用麻藥。

“續接手指會比較痛,你要有心理準備。”

大漢拍著胸脯道:“沒事,只要這手指能恢復,再疼我也不怕。”

夏衿沒再多言,雙手靈活地開始給大漢續接手指。

這個手術看似不大,工作量卻不小,要把大的經脈和血管都接上,活兒不是一般的精細。不過夏衿前世在雇傭兵團里,就是在最簡陋的環境里做最難最精細的手術,而且練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冷靜心態,任何外界的因素都影響不了她。一個時辰不到,她就把四個手指都接好了,再用針灸激活了一下神經,包扎好,她揮手讓大漢到了輕傷帳篷去休息。

“姑娘,累了這么久,你也歇息一會兒吧。”菖蒲看看都快到中午了,夏衿連口水都沒喝,而那頭又送了一位重傷員過來,是李玄明他們處理不了的,不由得十分心疼。

“不用。”夏衿一擺手,讓人把那重傷員抬上來。

好在古代的戰役跟現代不同,講究的是列隊拼殺,最多來點偷襲和遭遇戰,再加上是第一天開戰,還只是試探階段,并沒有大規模交戰,傷亡人數并不大。再加上有李玄明等人分擔,夏衿一天下來也就治了六、七個傷員,大部分是重傷,這還是抬擔架護送傷員的那幾個士兵知道夏衿醫術高,重傷員往夏衿這里送,輕傷都讓找李玄明等人看。否則她還要累。

除了給重傷員做手術,只要稍有空閑,夏衿還得去帳篷看一下做過手術的那些傷員,看到情況不好就得及時施針搶救。要不是她有武功在身,身體素質極好,這一天還真支撐不住。

李玄明三人此時看向夏衿的眼神是極復雜的。年紀輕輕的一個小姑娘醫術比他們三人都高明,用事實證明了她治好瘟疫絕對不是僥幸,而是實打實的本事了得,這讓他們情何以堪?每每看到士兵們只要一見著重傷員都往夏衿那里抬,他們的心里總很不舒服。

但另一方面,這樣的小姑娘讓他們不佩服都不行。血肉模糊的傷員,連他們這些看了一輩子病的人都不忍直視,感覺惡心難受,可對面的小姑娘,始終是那副清清冷冷、平平靜靜的樣子,眉頭都不帶皺一下,那雙靈巧的手總是會施以最恰當而高明的醫術,把傷員們的斷肢殘駭給處理妥當。而且,這活又臟又累,李玄明他們呆半天都覺得受不住,夏衿愣是整整一天不休息,中午飯都是由菖蒲把大餅塞進她的嘴里,草草吃上兩口就作罷的。

看到這樣的情形,即便李玄明等人在權利中心呆久了,什么事都本能地權衡利弊,但作為一個基本良知還是在的郎中,他們也不得不在心里給夏衿豎起一個大拇指。孟夏甚至都起了不搶奪夏衿功勞的心思。但他畢竟人微言輕,不敢向李玄明提這種想法。

這其間,岑毅和羅騫因牽掛著夏衿,只要有空就會過來看上一眼。見到這樣的夏衿,再看看帳篷里那些擱在以前只能等死的重傷員,此時正安然地躺在帳篷里,他們的身體雖忍受著傷痛,但身體沒有衰弱下去,而是慢慢有了好轉的跡象,兩人心里所受到的震憾,難以用言語來形容。每過來一次,岑毅都要遺憾夏衿不是自己的親孫女,或不能娶她為孫媳婦;而羅騫……心里洶涌出來的感情和不能得到她的痛苦,一遍又一遍地把他淹沒。

越了解她,就越喜歡她。可她再也不屬于自己。看著那張越來越清麗的臉,那雙深潭湖水一般黝黑的眼眸,那如冷冽雪蓮花般的窈窕身影,羅騫只覺得撕心裂肺,痛徹心扉。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呢喃著夏衿的名字:“夏衿、夏衿……”眼淚不知什么時候盈滿了眼眶。

身后一雙大掌拍了拍他的肩膀,嘆息一聲:“回去吧,別看了。”

眼眶里的淚水滾落下來。羅騫連忙用袖子抹了一把淚,轉過身來,看到岑毅正站在他身后,滿眼同情。

“走。”岑毅不待他說什么,摟著他的肩膀,將他拉離了醫治處。直到沒人的地方,他才道:“羅騫,老夫不會安慰人,但我也年輕過,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樣的感覺。夏衿是個奇女子,你能遇上她,已經是你的幸運。你看看與你交好的那些世家公子,再想想你自己,即便求而不得,你也比他們強多了。”

羅騫緊抿著嘴,將哽在喉嚨里的那種難受用力地咽下去。

失去深愛的女子,而且世上再也不會有這樣特別而又合他心意的女子了。這種心臟被割裂一塊的痛楚,是任何語言都無法寬慰的。但岑毅能出言安慰他,他很感激。

“多謝大將軍,我知道,我會調整自己的。”他道。

岑毅拍拍他的肩膀,轉身離開了。

“公子,是不是因為那位蘇公子,夏姑娘才不答應你這親事?”跟在后面一直默不作聲的樂山問道。

有奴仆使喚的人,生活自理能力都不怎么樣。像岑毅以及他手下家境不錯的將士,出征時都帶有兩三個自己的奴仆侍從,幫著打掃衛生,洗洗衣服,做些瑣事。

羅騫自幼由下人侍候,來邊關時,自然也帶了樂山和樂水來。這兩個小廝都是羅夫人精心挑選并培養出來的。當初羅騫練武功的時候,他們也跟著一起練,身手都不差。帶到邊關來,一路上不光在生活上能照顧羅騫,在安全上也能護衛一二。

那天去見夏衿,羅騫是一個人去的。回來后樂山和樂水就發現他情緒不對,問他原因,他不說,還喝斥兩人一聲,兩個小廝再不敢問。

剛才看到自家公子望向夏衿時是那種眼神,而且夏衿明顯跟蘇慕閑走得挺近,兩個小廝就有了懷疑。此時聽到岑毅的話,這才恍然大悟,隨即樂山就極憤怒。

自家公子那么好,而且那么喜歡夏姑娘,在臨江的時候兩人又有過私情,夏姑娘為什么水性楊花,又跟其他男人勾搭上了呢?莫非嫌他們家公子身份地位太低,配不上她邵家姑娘的身份不成?

當初她身份低時,他家公子可沒嫌過她身份低微!

所以樂山問這句話,帶有濃濃的不滿之意。

“胡說八道什么?”羅騫即便很介意夏衿跟蘇慕閑的關系匪淺,也不會允許小廝背后議論夏衿,而且還是用這樣的口吻,“不關你的事,這種話以后不許再說。”

樂山沒敢作聲。

等羅騫朝前走了幾步,離他遠一些了,他才低聲嘟噥道:“怎么就不關我事了?您可是我主子!”見羅騫和樂水都走遠了,他趕緊想要跟上,卻不想后面有人叫他,“樂山兄弟。”

樂山轉頭一看,卻是江南名醫孟夏孟郎中的隨從裴明。

“裴大哥,有事?”他問道。

裴明三十多歲年紀,跟在孟夏身邊多年。昨日孟夏打著老鄉的名義跟羅騫搭訕了一次后,裴明就時不時地來找樂山、樂水說話。

樂水為人忠心,話比較少,總是跟在羅騫身邊,唯羅騫的話是從;樂山則腦子活絡,性子也比較圓滑,否則當年在花園里遇上章姨娘,他也不會那么客氣順從。他對羅騫雖然也很忠心,但想法很多,是個有自己主意的人。

裴明了解了兩人性格之后,對樂山就特別親熱起來。他常年跟在孟夏身邊,接觸的都是找孟夏看病的達官貴人的侍從,籠絡人自有一套。將這份本事使出幾分,樂山就把他當成了知音好友。剛才看到羅騫獨自黯然神傷,他奉主子的命令,跑來找樂山聊上一聊。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