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沒見過這樣的墨,當然,它應該根本不是墨。可是拾兒既然說它是墨,那就權當它是墨好了。
拾兒把玉碟輕輕放下。
銀白的一汪,淺淺的盛在緋紅的玉碟中。
“你自己來寫這兩個字,這是你的劍,是你取的名字。”
秋秋看了他一眼,從架子上取了一只細細的筆,蘸了那銀色的墨,在劍身上書寫。
離,水。
她寫的很慢,一筆一筆的格外認真。劍刃上映出她的眼睛,目光專注而明亮。
銀色的墨沾上劍刃,留下的是淡淡的一行水跡。
兩個字寫完,秋秋放下筆,看那淡淡的染在劍身上的兩個字,淺得幾乎無法辨認。
然后兩個字就象滲進了劍身里一樣,漸漸的變淺,最后完全消失了。
秋秋把劍翻過來看,也不見字跡。
“已經鏨上了?”這過程未免太輕易了吧?再說,這字鏨上了看不見,算成功了嗎?
“已經成了。”
從今天起,這劍就叫離水了?
秋秋覺得很不真實。
這給劍鏨名字她在靜盧師兄那里的時候見過,那是爐火熊熊火光四濺的,過程華麗得不得了空間基地軍火商。
到她這兒,鏨個名竟然這么悄沒聲息的就完了事兒,秋秋都替自己的劍委屈。
好比人家閨女出嫁大操大辦,她家閨女一個小包袱就跟人私奔了一樣。
秋秋看看拾兒,被鎮壓慣了,她可沒有起義的勇氣。
她只能摸摸劍身。心里默念著:離水,你要乖啊,今天是委屈你了。將來我厲害了,你也成名了。咱就能一起風光了。
回到九峰之后,去了試煉洞的這些人十有都開始閉關了。
經過了那么一場也許會受用終身的歷練,有人水準大大提高了,但是很不扎實。需要閉關來梳理鞏固,有人則是有了感悟,要閉關來提升心境。
趕著這波東風,秋秋也閉關了。
閉關的地方是她自己挑的,是在她去玉霞真人的那山谷的里面。這里并不見得地勢特別的好,但是,秋秋想著這里師父更近一些。
還有,這兒很象她們過去的住的地方。
她和師父,師姐們一起的時候。住的地方和這里就很象。山谷中有一個水潭。即使是白天看起來。潭水也恍如一塊墨綠的深色水晶,沒有一點兒波瀾,也看不清水面下的形景。
但是潭水寒涼清澈。秋秋捧起一把水來看,晶瑩的水珠沒有一點雜質污濁。從她的指隙間流下,又落回水潭里。
“就這兒嗎?”
“就這兒吧。”秋秋點頭。
她喜歡這個水潭。
她選定了地方之后,拾兒就替她設下了陣法。除非她自己出關,旁人不可能進來打擾。
她現在就盤膝坐著,面前放著離水劍。
從日升到日落,月亮出來又隱沒,天又亮起。
山間霧靄浮動,深潭幽幽,飛瀑流泉,山風吹送,象薄紗一樣的霧氣時濃時薄,改變著形狀。
就這么一直坐了許久,秋秋才伸出手,把劍拿起來。
她的手指一分一分的撫過劍身,離水兩個字在她的指尖撫過時微微閃亮,上去象是流動的水銀。但是她的手指掠過之后,字跡重又隱沒。
她抱著劍坐,抱著劍走,抱著劍睡,時刻不離。
習慣它,讓它成為身體一部分。
秋秋睜開眼,山風吹來,劍身輕薄,被吹得輕輕顫抖。
太陽快要落山,下方深深的潭水倒映著天空,殘陽如血,潭水半邊瑟瑟半江紅。
秋秋站了起來,站在巨石的邊緣,輕輕朝前邁了半步。
她落入了深潭。
她朝更深的水底潛下去。
水潭極深,越向下,越是幽暗,越是安靜。
她站在了潭底。
從這里仰頭望,連頭頂隱約的光亮也看不見了。
潭水寒涼侵骨,秋秋在水下睜開眼睛,離水劍柔軟的劍身在她指間飄蕩,有如一根細細的水草,仿佛有生命力一樣在她的指隙間滑過重生—深宮嫡女。
她手指微動,劍尖隨這之輕顫,雪白而銀亮的光華瞬間閃亮,仿佛盛開了一朵梨花。
更多的光亮閃爍,更多的梨花在水底綻放,將漆黑的潭底照亮。
無數花朵瞬間盛放又凋零,在人的眼底不過留下片刻的殘影。而這些光亮和殘影越來越密集,最后簡直再看不到一點空隙,連作了一匹雪亮的白練。
而后,劍花又變得稀疏零落起來,象是被狂風吹落枝頭,紛紛墜落湮滅,被白練映得通透光亮的潭底又漸漸變得幽暗,無邊無際的青黑的底色上,最終梨花只剩下了一朵。
最后剩下的,還是只有離水劍。
它安安靜靜的隨水波輕輕浮動著,看起來柔軟而脆弱。
秋秋迷惑的看著這一切發生又消失。
水是最柔軟的,它可以改變成任何形狀,極寒時可以硬逾巖石,極熱時又會化做裊裊霧氣。但是更多的時候,它就是液態的,流動,奔騰,匯入河川,最后流向江海。
人力可以劈斷山川,擊碎堅鋼。可是不管怎樣對待,秋秋身周的這一潭水依然故我。它不會擊穿,不會被阻斷。
它可剛可柔,無論環境怎么變幻,它都會隨之改變,卻永遠不會消沒。
秋秋望著手中的離水劍。
就在她的注視下,離水劍仿佛融化了一樣,漸漸變淡,變輕,然后就在秋秋的掌中消沒于無形。
就象世上根本不存在這把劍。
秋秋的手指輕輕收攏,一縷白色的煙霧在她的掌中凝結起來,煙霧盤曲繚繞。離水劍出現在了煙霧之中,被秋秋握住。
秋秋明白了。
為什么拾兒要對她說那句話。
在試煉洞,第二層的時候,如果她用的是離水劍。就不會象用原來那把劍一樣被擊飛脫手,也不會需要火兒出手才能抵擋住第十招了。
拾兒比她更解她自己,更了解離水劍派的心法劍法。
離水劍繞著她的手指打轉,沒有帶起一點水波動蕩。
秋秋唇邊帶著淡淡的笑意。重又闔上了眼睛。
在她闔上眼的那一瞬間,她的神識自由而舒緩的向外擴延。
夜色下連綿的群山,溫柔皎白的月光,深潭平靜無波。
這種感覺她曾經體會過一次。
就在拾兒去修緣山找到她,他們重逢的那一夜。
這種忘我的境界,她是第二次觸碰到。
這一刻她拋卻了一切感官,不聽,不看,不聞。不說。甚至感覺不到自己是否還存在于世上。
但是脫出身體的羈絆。她卻感知到了更多,更遠。
月光恍如實質,而這片蒼穹與這蒼莽的山野。象是有著生命一樣在呼吸。起,落。升,降。
天地廣袤無垠,任憑歲月變遷,它一樣存在三國之妖才。沒有歡喜,沒有失落。可是它是如此美麗,如此動人。
這種無可言喻的體會與感覺,讓秋秋震憾而沉醉。
在深深的水潭之底,一滴淚緩緩從她的眼角滲出,細微的光亮閃爍,然后融入了潭水中。
“秋秋。”
她聽到有人在喚她。
不,并不是聽到……
她就是知道了,有人在喚她。
一道虛影出現在她的面前,漸漸的更加清晰。
拾兒站在虛空之中,向她微微一笑。
她不知道這是真的他,還是存在于她心中的記憶。
“我早就想帶你一起看,這天地是這多么的美,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奧秘。”
秋秋的虛影也漸漸凝聚起來,她和他就站在無邊的虛空之中。
拾兒向她伸出手:“來。”
秋秋的手也向他伸了過去。
兩人指尖相觸的一瞬,秋秋忽然睜了眼睛。
離水劍從她掌中釋出,一圈又一圈的光弧從劍身逸出向外擴散。就象是什么束縛在劍身的東西正在被一層層的解開消散。
離水劍的光芒越來越亮,可秋秋卻不覺得刺眼。
這是拾兒說的淬煉。
不是以熔爐,以炭火。
是她用心神去淬煉這把劍。
距離此地不遠,有人站在山巔朝這個方向遙望。
隔著重山,那處沖天而起的劍光越來越亮,柔和而澎湃的劍氣在天地間激蕩。
不止此處,在九峰的其他地方,有許多人都抬起頭來,注視著這道劍光,驚嘆不已。
管衛站在山巔,望著遠處的山谷。
擴散的劍光形成了一大片光幕,映得他的面目明滅不定。
劍光開始向內收攏,漸漸合成了一束。柔軟而空靈,在水潭上方輕輕的打了個旋,沒入水潭中去。
秋秋浮上了水面。
她的頭發和衣裳隨著水波輕輕擺動,秋秋躺在水面,潭水輕輕起伏,她也隨著起伏而動蕩,就象睡著了一樣。
不,她可沒睡著。
秋秋的袖子輕輕擊了一下水面,整個人借勢立了起來,站在水面上。
一滴水珠從她指尖滾落,落回水面,蕩起一圈漣漪。在整個水潭中,再也找不到這滴水的痕跡。
秋秋在水面上行走,步履輕盈而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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