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鄴城(河北臨漳)在太行東陽、漳水之陰,早在六百多年前,春秋時就有城郭聚落。不過最出名的還是魏文侯時西門豹治鄴,他治河投巫的故事,幾乎婦孺皆知,到了漢朝時,鄴城作為魏郡首府,雖不如北邊的邯鄲,亦是河北一都會。
馬援來此地不過十日,竟混進了叛賊團體當中,實屬機緣和運氣。
他料想,馬氏與第五倫聯姻不過是上個月初的事,一般來說,若非特別關注,消息慢慢傳到魏地來,起碼要幾個月甚至一年半載,更何況現在各地交通被盜賊阻斷,更延遲幾分,怕個屁。
馬援一向膽大,遂以本來姓名入得城中,很快就吸引了一個人注意。
關中斄(lí)縣人嚴春,在魏成大尹李焉門下做賓客,也關注外來人的動靜,聽說有位容貌不俗的馬援到了鄴城置所,還出手教訓了貪他財物的小吏,遂來一觀。
“果然是文淵啊。”嚴春年輕時也作為游俠,與馬援結識,如今見到故人頗為欣喜,問起馬援的經歷來。
“先時聽說文淵縱囚被朝廷緝捕,不知下落,夏時天下大赦,你應也脫罪了,怎不回家,為何會來此處?”
馬援只道:“我孑然一身,又是有案底的匹夫,難以再做官,還能去哪?兩位兄長痛恨我不務正業,都快不認我了,遂想悠游于燕趙之地,看有沒有豪杰可以投奔,做一番事業。聽說魏成大尹近來效信陵君,招徠俠義之士,遂來看看。”
有了人引薦,馬援遂順理成章做了李焉的賓客,但仍在團體外圍,參與不到造反之事。
可靠著他不俗的武藝和談吐,這鶴立雞群的做派,很快就在新賓客中脫穎而出,最后甚至吸引了李焉本人的注意。接見過馬援一次后,將他從下賓一路升為上賓,伙食從吃魚無車變成頓頓有肉,還有車馬接送。
倒也不是單看馬援本領,李焉還有點貪圖他兩位兄長都是握有實權的封疆大吏,想著若能派馬援去說服揚州牧、增山連率一起反新復漢,成功率豈不是高了許多?
但直接導致馬援更進一層,混入造反中樞的,卻是一件讓他哭笑不得的事。
鼓動李焉反新的謀主,是來自邯鄲的卜算者,名為王況。
王況跟隨李焉不少年了,眼看天下漸漸騷動,遂告訴李焉:“新室即位以來,民田奴婢不得賣買,數改錢貨,征發煩數,軍旅騷動,四夷并侵,百姓怨恨,盜賊并起,漢家當復興。君姓李,李者徵,徵,火也,當為漢輔。”
而但凡李焉要用人,都得先過王況這關:就是讓王況隔著帷幕看看賓客官吏的面相,再用他們的生辰八字占卜。
結果王況一見到馬援,就對他的面容頗為驚奇,以龜筮之法算之,大為欣喜,告訴李焉道:“主公的這位新賓客馬援,從他面相里看,注定要成為復興漢室,拓廣疆域的大將軍啊!”
王莽因為哀章胡編亂造的金匱天書,將看門的、賣餅的人納入四輔四將中,視國事猶如兒戲。
而要造王莽的反的魏成大尹李焉也好不到哪去,他對王況信之不疑,遂對馬援更加看重,讓嚴春拉了馬援入伙,問他對朝廷看法,馬援自然多流露不滿之意,李焉認為此人確實可用,遂讓嚴春與他道明局勢。
一切如馬援所希望的,只是最后要拜他為“復漢將軍”卻把馬文淵給弄傻了。
“會不會太草率了些?”馬援好心提醒這群反賊,剛加入幾天的人應該再考察考察,這么快委以重任容易出事。
“不必意外。”嚴春告訴馬援:“文淵兄別看我這樣,亦是‘輔漢將軍’呢!”
馬援這才知道,原來被李焉納入造反核心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被許諾了官職,文士書吏則為九卿,武士輕俠則為將軍。
什么滅新將軍、掃新將軍、扶漢將軍、興漢將軍,起碼有十幾個,他們做得,馬援就做不得?
眼看再玩下去就要弄假成真了,馬援連忙打發與他同來的張魚去設法聯絡第五倫遞口信,告知鄴城虛實,覺得可以收網了。
畢竟,以馬援進入鄴城這短短十日所見,李焉、王況難成大事。
青徐、荊州的大盜們,其病在于缺乏文書、旗幟、制度,沒有明確的目標。而蓄謀造反的李焉、王況,則走了反方向,和王莽一樣,太過沉迷于理論建設。
那些第五倫在東郡聽聞的口號,就是王況幫李焉編的,想法很好,打著百姓懷念的漢文帝旗號舉事,然后需要傳統友邦匈奴、越人出兵協助壯膽。
連舉事時間也定了:地皇四年十一月,還有一年多,尚早。
李焉是孝廉出身,真是孝廉造反,三年不成。
更過分的是,王況居然幫李焉將王莽手下那四輔三公四將九卿六監的命運也算了個遍,料其吉兇,等滅了新朝后哪些人能招降,哪些人要殺掉,不一而足,總計十余萬言。
但事情計劃得太細,往往會被現實打臉,卜者王況假言,當年翟義擁立的劉信沒死,化名樊崇,就是泰山賊大頭領,希望能把起義軍也拉過來以助聲勢。
然而李焉派往泰山的使者,卻遲遲未歸,要么是在路上被餓瘋的流民搶了,要么是被泰山賊劫殺。
眼看聯絡不上樊崇,王況面見李焉,又提出了一個計劃。
“主公,既然要復漢,就必須擁立一位漢家天子,否則名不正言不順。”
李焉同意:“但真正的劉信不知所蹤,樊崇也難以往來,要不然,吾等擁立河北劉姓宗室?”
河北在漢時建立過許多個諸侯國,除去漢平帝出身的中山國外,還有河間、趙國、真定三處。如今河間王劉尚還在人世,邯鄲有趙繆王之子劉林,真定有真定共王之子劉楊,他們在漢則為諸侯,在新則為豪強,是李焉心中的同盟者。
王況卻搖搖頭:“彼輩皆乃孝景皇帝子孫,世系太遠,恐怕難以服眾,臣近來卻覓得一位血脈更純正的宗室。”
李焉大喜:“莫非是孝宣皇帝子孫?”
世人皆知,隨著成、哀、平國統三絕,漢元帝后代絕嗣,連王莽扶持的孺子嬰都只能從漢宣帝的曾孫里挑。
王況搖搖頭:“更近!”
“主公可知‘劉子輿’?”
這是縈繞朝野數十年的傳聞,李焉當然知曉。
漢哀帝無子,是因為無法生育,亦或是對女人壓根不感興趣,但風流倜儻漢成帝卻曾有過不少孩子。
許多嬪妃諸如許皇后、班婕妤,都受漢成帝寵愛,生過兒子,但這些孩子要么夭折,要么隱而不見。
他們到哪去了呢?當年有司隸校尉彈劾,說皆是趙飛燕、趙昭儀姊妹所害,掖庭中御幸生子者輒死,又飲藥傷墯者無數。死嬰埋在掖庭獄樓垣下,并迫使他們的母親自殺,還處死了六個宮中奴婢當事人,言辭鑿鑿。
又說其中一個孩子,被宮長抱走了,不知下落。
這件事曾鬧得很大,但徹查后卻又無下文,外戚王家只是將趙昭儀賜死了事。
雖然成帝的兒子沒找到,但這皇室花邊新聞已經傳遍朝野。
諸如飛燕、合德姊妹一瘦一肥的絕色組合,掌上舞與溫柔鄉,叫男人們津津樂道。
而市井的婦女們則專注于漢成帝駕崩前夜,趙合德酒醉,給成帝一連服下七丸“昚恤膠”,結果整整一夜,宮女們只聽到成帝和合德在帳中歡笑不止,到了第二天,成帝竟脫陽而死。
至于趙飛燕為了懷上孩子與他人通奸等事,都被傳得沸沸揚揚——朝政大事百姓們不懂,也不敢聊,可男女床榻間那點事,嘿嘿嘿,誰不懂?
還有成帝那個據傳被送出宮的兒子,有說法是他沒有死,而是被忠誠的老宦官庇護,生活在民間。這件事和成帝、趙后的桃色新聞一起散播天下,普及到了什么程度?趙魏之地的田間老農都能津津樂道嘮上一二。
李焉就知道,大概十年前,就有人遮攔王莽大臣的車駕,自稱是“漢氏劉子輿,成帝下妻子也”,然后叫囂著劉氏當復,讓王莽趕緊退位。
這不是找死么,五威司命一通拷打審問后,那男人招供,說他只是冒充的,這件事也就過去了。
可王況卻告訴李焉:“那人只是替身,是派去試探王莽,真正的劉子輿尚在人世!”
“何不早言?”李焉大為驚喜,竟沒有懷疑,劉子輿的故事流傳太廣了,民間痛恨新政,懷念前漢的思潮已經難以阻擋,若能打出這面旗幟,定能得到河北諸郡的劉姓、豪杰群起響應。
王況笑道:“劉子輿化名王郎,當年逃避妖后趙飛燕迫害,逃到了蜀地,通曉天文、歷法,精通相面算命之術,亦以占卜為業。正是他發現河北有天子氣,才告知我來輔佐大尹。”
“如今劉子輿察覺天下將有大變,也輾轉到了河北,不日將至鄴城!”
那不知真假的”劉子輿“到沒到河北不知道,但第五倫,確實已經在白馬津,踏上了這片土地。
五威司命的掾吏郭弘詢問第五倫:“光祿大夫,接下來打算如何做?”
雖然去通知冀州牧、牧監副的耿純還沒音信,但有了治亭郡兵三千在后,再加上馬援作為臥底,傳回來的鄴城虛實,第五倫多了些底氣。
第五倫看著冀州箴上的地圖:“按照文淵口信,參與李焉謀逆的,不過是他一眾賓客,以及被說服參與其中的屬長而已,數十人而已,大多數官吏并不知情。”
同行的治亭郡屬長提議道:“依我看,不如虛張聲勢,多樹旗幟,號稱朝廷的景尚將軍率三萬大軍抵達城下,圍鄴一角,射詔令入城抨擊李焉之罪,揚言只誅首惡,城中士吏惶恐之下,當會如何?”
嗯,很可能會適得其反,讓全城團結在李焉身邊抵抗……
放在正常的王朝,這是個好主意,但別忘了,這是大新啊!
在濮陽,新朝的劍,都已經快斬不了新朝的官兒了,更何況是魏地。
畢竟新軍不管是王師還是郡國兵,名聲都太壞了,尤其是那個景丹的親戚,太師羲仲、景尚,奉皇命來平定青徐盜賊,結果卻擊賊不利,虐民有方,所過放縱,鄴城人還怕他們屠城呢!
而治亭郡兵里,第五倫瞅著想進鄴城搶一波的就大有人在嘛。
這局面,若不速速去將繩結斬斷,一旦慢了,就真擰成一個死疙瘩了。
雖說自己是結了婚的男人,不是毫無牽掛的單身狗了,應該采取穩妥一些的策略。
而經過在濮陽城中人為刀俎的驚嚇后,再要第五倫再入城行險,他是有些不愿意的,但想要成大事,有些險就不得不冒……
猶豫,就會敗北!
第五倫果斷做出了決定:“李焉不是仍在招募豪杰么?我會帶人化名混入城中,聯絡文淵,伺機斬捕李焉。”
“擒賊,先擒王!”
PS:第二章在18:00。
文學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