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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換家

“成昌之前,吾等天天喝稀,來到河北,吃的是干飯,第五公與吾等同食,能一樣么!”

“有敢譽敵恐眾者,斬!”被耿純推舉為軍司馬的彭寵彭伯通聲音傳來,他就站在眾人身后。

彭伯通手按著刀,眼睛盯著他們后背,罵道:“吾等本是敗兵殘卒,倉皇奔命,不知該往何處去,幸得耿君引路,第五公收留,這兩月才衣食無憂,秩序重振。“

“此乃救命之恩,誰若是不心懷報償,而念著逃走,狗彘不如,我彭伯通第一個殺了他!更何況,若叫赤眉入了河北,吾等連最后一塊安身之地也要沒了,還能去哪?是加入流寇,還是千里迢迢走回老家去?”

一席話穩住了眾人的心緒,這時候,從第五倫所在的主陣大旗下,亦有門下吏往來傳令。

“第五公有令:克敵者,豪右賜俘虜青壯為奴;士卒分予壽良無主之地;百姓民兵得糧布!”

都是不同階層渴求的東西,兩郡豪強永遠都在渴望更多的奴婢人口,苦出身的士兵期冀和第五倫的舊部豬突豨勇一樣能分地安家,而本地民兵則為如何熬到夏收秋收發愁,正急需糧食布匹。

此役既是不得不戰,又有許以好處,要知道,在魏地,第五倫的承諾可比皇帝的詔令管用多了!

被匆匆召集后的慌亂稍得安定,可對面卻不給他們時間,伴隨著一陣“打贏吃飽”的嚎叫,赤眉軍開始了進攻。

沒有鼓點,沒有號角,亦無旗幟,全憑本能。前面的人開始奔跑,后面的人緊隨其后,整個河岸邊都是向前涌動的人頭,幾萬赤眉猶如滾滾洪流,好似要把第五倫的“堤壩”沖垮,然后席卷整個河北!

第五倫就這樣看著第一股浪潮迎面而來,撞在自己安排在最前方的“臧字營”上。

因為難以預料赤眉主力方向,馬援帶著兩千流民兵在南方百里開外,第五倫帶在身邊的亦是兩千,這亦是這場仗里,他唯一的嫡系。第五倫將其一分為二,安置在陣列中央。

第七彪帶著短兵營作為第五倫的親兵,在后。

靠前的則是臧怒的隊伍,第五倫將府庫的舊札甲、武安鐵工坊加班加點制作的新札甲,統統給他們裝備上,臧怒手下的披甲率極高,手里是九尺長矛,矛尖打磨得雪亮,組成了大陣的最前方。

這卻是第五倫經過與五樓賊的鏖戰,摸透了流寇作戰規律,又與馬援等人推演戰局后做的部屬。在戰場上,陣型最突出的地方會最先接敵,這是常識,尤其是赤眉軍這種沒有指揮,全憑本能行事的軍隊,更是會下意識涌向前陣。

前排是被身后的人推攮往前的散沙,后排則是下意識跟著前隊的盲流,不出意外的都涌向臧怒所在。

臧怒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第五倫的軍旗,這是他頭一次指揮千人的隊伍。這批人已經練了快一年,跟馬援打過武安之役,追殺過五樓賊,也算老兵,最起碼握得住矛,口中有唾。

瞧見本陣小旗揮舞,臧怒安了心,高呼道:“放矛!”

他們和一擁而上的赤眉相反,發揮了第五倫手下“站陣無敵”的優良傳統,陣列雖小卻堅,長矛放平后猶如森森長鎩,讓瘋狂的赤眉前鋒亦下意識放慢了腳步。

乘著還有百多步的間隙,被第五倫集中起來的弩手也在矛陣空隙里施射。百余根箭呼嘯飛出,赤眉軍雖有繳獲的甲胄護體,但也仆倒了不少,向前的沖勢略一停滯。

臧怒自己在豬突豨勇時便是弩兵出身,很知道把握時機和距離,指揮弩手們再度上弦射了兩輪,將賊人一鼓作氣的勢頭打下去。

可奈何敵人太多,前赴后繼,很快就沖到了跟前,只是他們不會用太長的矛,繳獲后居然故意砍短成五六尺長,如今遇到這鐵刺猬頓時傻了眼,有人心存僥幸上前欲從空隙里沖過去,卻被刺死倒地。

些許傷亡并不能讓赤眉停下腳步,他們已經見慣了死亡,死了比活著可簡單多了,最好是被一擊斃命,不用太多痛苦。每天除了饑餓就是饑餓,身邊的人已經不像是人,都成了野獸。

“死又如何?”

“飛蛾撲火又如何?”

他們全憑本能戰斗,沒有什么應對的法子,只能用人命去堆!

隨著后方沖來的人越來越多,本來散亂無序的赤眉也被動變成了一個人頭攢動的“密集大陣”。前方的人被后面推攮著,只能被迫向前,有人硬生生撞到矛上,卻依然停不下來,只能眼睜睜看著矛尖刺入自己腹部,又從后背穿了過去,發出了凄厲的慘叫。

才片刻功夫,每一根矛上都串了兩三人,可赤眉卻依然在向前擠,使得士卒們猶如被海浪包圍拍打的礁石,位于矛陣后的戈戟揮舞,環刀頻繁掄起,將一個個來敵擊倒刺殺,猶如砍瓜切菜。但這殺戮的速度,卻遠不如赤眉涌來的速度快,前陣頓時陷入了苦戰中。

但他們亦擋住了起碼五千人的進攻,且能穩住陣腳,在數倍于己的敵人沖擊下巋然不動,為左右翼應敵贏得了時間。

位于臧怒后方,護著他后路和左右翼的,乃是彭寵與柴戎二人的部眾,雖然秩序、甲兵遠不如第五倫的嫡系,但他們好歹都是“官軍”,如果單獨拿出來和赤眉相比,亦是遠勝之,唯一的問題是士氣。

一支是曾經被赤眉打得屁滾尿流的敗兵,一支是常年吃空餉的郡卒老兵油子,都是連踢帶賞才能拉上戰場。初與赤眉交戰時,他們還是有些慌亂的,虧得前方臧怒吸引了大多數敵人,讓他們只需要面對兩倍之賊。

戈來矛往間,彭寵等人發現,眼前這支赤眉,和自己印象中,在成昌那群猶如神兵天降的家伙不太一樣啊,也是人,也會死,雖然不少人悍不畏死欲與他們同歸于盡,但亦有人見了血后會惶恐害怕,各自奔逃。

那潰逃時的狼狽,與數月前的彭寵等人撤離成昌時,一模一樣!

心態一擺正后,手里的動作就沒那么顫抖變形了,左右兩翼亦穩住了陣腳,未被赤眉沖垮。

可戰斗遠沒這么簡單,不斷有人從對岸過來,被遲昭平驅使進攻,被擋了兩萬,那就再來一萬!他們有的加入了正面的戰團,有的則沖向混編的左右陣尾。奉命列陣在此的是魏郡豪強和本地民兵隊伍,沖到跟前的赤眉與他們人數相當。

雖然豪強武裝與民兵雜七雜八,缺乏統一指揮,甲兵又比常備軍差了一個等級,但面對人數相等的赤眉賊時,亦不落下風。集結以來,第五倫可沒讓他們餓著,平素多少都有些習練五兵,熟悉旗鼓陣列,大多數人還拿上了鐵兵,再不濟也有木矛,以鄉里什伍為單位。

戰斗在中央是以磐石敵海潮,在左右是蠻牛敵群狼,那在此就純粹是菜雞互啄了。赤眉是亂戰,民兵們也是亂戰,沒什么章法,秩序也打亂了,打成了村民械斗。

對赤眉而言,每天都忍饑挨餓,沒完沒了的走下去,說是到了河北就能活,可擋在他們面前的,是不斷射出的弩箭,是森森鐵矛,是充滿敵意的本地人。

為什么非要擋著吾等?吾等只是想活下去而已!赤眉軍滿腔憤慨。

民兵們也怒啊:這世上去處如此之多,往東去青州,往南下徐州,為何非要往北,來搶吾等衣食活路?

階級兄弟兵刃相向,互相殘殺。

第五倫所處的位置稍高,能夠縱觀全局,除了身邊的一千親衛外,所有陣列都已參戰,倘若對面是個善用兵的人,派個五千人繞遠路抄他后道,那第五倫兇多吉少。

“宗主,讓我去幫臧怒,赤眉已經推攮不動,筋疲力盡,若能擊其側部,必定大潰!”

但第五倫看著遠方河岸,依然簇擁在遲昭平身邊的數千赤眉,還有人不斷從對岸過來。

忍著將手頭最后一支部隊派出去贏得局部勝利的沖動,第五倫搖了搖頭。

“再等等,反擊,還不到時候。”

第五倫的忍耐還是有了回報,當戰斗持續到小半個時辰時,赤眉以幾倍的人數優勢,卻未能進一步,心中滿是絕望。他們已經餓了很多天,早上只吃了一點薄粥,如今奮力拼殺,都已是饑腸轆轆,餓的發虛,連舉起沉重兵器的力氣都沒了,正面戰場上,甚至出現了臧怒手下一千多人的陣,推著五六千赤眉后退的情況!

受挫后潰退的赤眉越來越多,眼看他們就將作為陣列的尖頭楔子,開始反擊之際,一直在等待魏兵力竭的遲昭平,也終于派出了她的生力軍。

“西邊有賊人!”

五千名遲昭平的舊部,不知繞了多遠的路,終于出現在第五倫大軍的側后方,他們不去馳援節節敗退的正面,而是直撲第五倫的旗幟!

已經沒有額外的部隊來阻擋那五千赤眉兵了,他們開始加速奔跑,披甲率亦不低,看來確實是遲昭平藏著的精銳啊。

敵人越來越近,真正的挑戰來了,第五倫看著身邊的千余人,笑道:“看來,吾等亦要死戰了!”

“愿為第五公效死!”

親衛們跟著第七彪高呼,個個摩拳擦掌,仗打到現在,眾人發現赤眉也不比五樓賊強到哪里,無非占了人多優勢罷了,既然臧怒能以一敵五,他們又為何不能?

但就在第五倫陷入危險之際,大河岸邊,赤眉的本陣卻忽然一陣大亂!

竟是一支從對岸蹣跚渡過來的“赤眉軍”,在登上北岸后,這兩千人卻從懷里掏出了一抹抹黃巾,系在額上,然后高呼著,朝遲昭平發動了進攻!

遲昭平身邊雖然尚有五千人,卻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好家伙,好好一場大仗,最好竟又打成了換家。

這忽如其來的變數,讓整個戰場形勢都陡然扭轉,而第五倫注意到了那邊的局勢后,亦頗為驚異,馬援遠在百里之外,最快也得傍晚才能到啊!

但為了鼓舞士氣,第五倫硬生生裝作是自己成竹在胸、計策成功,高聲大笑起來。

“是吾家的‘千里馬’到了!”

PS:晚了點不好意思,第二章在18:00。

“第五公賜的酒肉,也沒見你少食啊!“立刻就有人加以斥責,第五倫還是贏得了他們中不少人敬重。

“成昌時,更始將軍和太師也不乏好甲好刃,可幾萬打幾萬都輸了,如今敵眾我寡,能贏么?”

驅使赤眉悍不畏死的,是饑餓與落腳的渴望,而使得平素自私自利、一盤散沙的魏地豪右忽然團結在一起的,則是對這群飛蝗的恐懼。

上次在元城,非得第五倫挾持才肯讓麾下郡兵賣力的兵曹掾柴戎,今日不用拿刀子逼著了,柴戎比第五倫還著急,對手下郡兵們耳提面命:“真要被赤眉賊沖過去,別說是糧食,怕是吾等連同全家老小都要讓彼輩吃了,打起精神來,此役非打不可!”

這“黃巾軍”萬余人中,士氣最低,對這場仗最事不關己的,大概就是當初耿純救到河北來的兩千更始殘兵了。他們大多不是本地人,加上成昌之役的陰影在,都對這場仗十分排斥。

第五倫對他們已是頗為關照,駐扎期間數次親巡營壘,賜衣食酒肉,許以戰后讓他們安家分地的承諾,穩住了眾人的心,畢竟當兵前也多是苦出身,但此刻見敵兵眾,人心又開始動搖了。

“耿君又不在,吾等何必賣命。”有人萌生了退縮之心。

這幾萬赤眉軍已經將對岸吃空,糧食將盡,否則也不會被遲昭平慫恿來和魏兵打硬仗。他們今早只吃了點薄粥,一碗下肚,雖說可以⊥人有力氣撐一個上午,卻沒有絲毫飽腹的感覺,腸胃貪婪蠕動,渴望吃更多、更有營養的東西。

這亦是驅使他們冒著危險渡過冰河的原動力。

“打下聊城吃米。”

位于左右翼的各路豪強武裝亦如是,瞧著對面駭人的數量,單個的塢堡絕對撐不過一月圍攻,這么多張嘴,準保吃得他們骨頭渣子都不剩。第五公只是要人要糧,可赤眉賊,他們要命啊!

各路民兵就更別提了,他們多是壽良本地人,前段時間被五樓賊肆虐的傷疤還沒好,豈愿再受赤眉之創,將好不容易才得回的故土宅居拱手相讓?亦明白此役確實如第五公所言,是生死攸關,魯仲康帶人匯攏后,還對眾人大聲宣揚,說赤眉被他們殺傷頗多,不過如此。

然后就在小渠帥們的驅趕下,開始向前走,往前跑,最先上岸的上萬人,竟是在沒有任何戰術試探、前戲的情況下,一窩蜂直接沖殺過來!

“打勝仗,吃飽飯!”

唯一不同的,就是手里的武器,以及他們的眼神。

昔日在家鄉唯唯諾諾,連稅吏都不敢得罪的農民,如今卻有膽量與官軍作戰,給他們勇氣的不是城陽景王、蚩尤和各路神仙,而是饑腸轆轆的腸胃。

從去年夏秋就開始流亡,吃了上頓沒下頓,每天都在饑餓惶恐中,親人漸漸離散,一起逃荒的鄉親絡繹死去,本來已經漸漸麻木絕望,可如今卻被遲昭平給予了一絲希望。

若有好日子過,誰當赤眉啊!

百人喊、千人喊,最后是萬人同呼,赤眉軍沸騰了,他們原本還冷得哆嗦,如今卻仿佛心口多了一股熱氣,每個人都在大喊,面孔已經扭曲,雙眼透出瘋狂。

“打下元城吃肉!”

在遲昭平提前授意下,渠帥們的吆喝聲此起彼伏,這些日子赤眉軍和陸續加入的流民,每天都被灌輸河北如何富庶,吃不盡的粟米和肉,他們可以在這重新安頓。

從第五倫鼓車的位置看去,越過己方猶如魚鱗般的陣列,整個河岸邊都站滿了赤眉軍,如同無數遷徙的角馬群。

跟前段時日遇到的五樓流寇不同,他們倒也不是衣衫襤褸,穿著還真不錯,畢竟逃災的時候,帶的都是家里最好的衣服,雖然一路跋涉衣裳已是污跡斑斑,但搶了大戶后,又掠得不少。渠帥也好認,穿貂披裘的就是,為了御寒,許多人頭上裹著布,五顏六色都有。

若是將臉上的血眉毛擦掉,再洗把臉梳梳頭,走入市坊里閭中,亦與尋常百姓無異——穿著女裝那些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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