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來,赤眉秩序更亂,恰逢第五倫帶兵沖下河岸,擊其后隊,導致更多人爭先恐后,踐踏之下幾處冰面開裂。
此情此景,連第五倫見了都深感震撼,只給眾人下令:“圍城尚闕一,困獸猶斗,勿要逼得太緊。”
第五倫努力讓人勒住打得興起的民兵,只不遠不近吊著,用遠射武器殺傷賊人后隊。
給人一點點逃走的希望,他們就會拼命朝那兒擠,反而無法齊心反擊。
倒是馬援依然死死盯著遲昭平,她的車乘也被開裂的冰縫所阻,上面的儺面女子和一眾與其打扮相似的侍女,只好下車步行,見一時脫逃不得,遂試圖指揮赤眉反擊。盡管他們已是一盤散沙,再捏不成團,但仍得數千人,背水而戰。
第五倫卻也不著急,只讓人放棄追擊其余赤眉,他們過了危機重重的冰面后,幾乎都沒勇氣再渡過來,事到如今勝局已定,反而要謹慎一些。
果然,被困在北岸的赤眉先忍耐不住,主動發動了進攻,這一次,后隊的第七彪換到了前隊,與拼死反擊的赤眉鏖戰,數千人廝殺一團。第五倫從容指揮,隨著將令、軍旗、鼓聲的催動,馬援亦率部出擊,一舉擊潰了赤眉左翼。
赤眉已然大亂,眼看突圍無望,很多人選擇了投降,跪在河邊,趴在那里,在哭號,在罵天罵地,在求饒,更多的人沒力氣張嘴了,只扔了兵器,認命地躺倒等著被俘虜。
他們多是兗州人,跟著遲昭平打河北,大多數人只是為了一口吃的,為了活下來,與河北富庶一同傳遍兩岸的,還有第五倫的仁慈厚愛聽說抓了五樓賊,十個只殺一個,放掉九個呢!
只要給口吃的,哪怕被俘后重新做回佃農,做回奴婢也無所謂。
但亦有剛烈之輩,寧可死也不愿受辱,這千余人簇擁在遲昭平身邊,眼看魏兵逼得越來越緊,再不給他們半點喘息的空間,眼中充滿了絕望。
就在這時候,一陣陣女子凄厲的歌謠,從赤眉最后方傳來。
“為我謂河伯兮何不仁,泛濫不止兮愁吾人。”
“齒桑浮兮淮泗滿,久不返兮水維緩。”
“河湯湯兮激潺湲,北渡回兮汛流難。”
這是漢武帝《瓠子歌》中的幾句,在兩岸流傳甚廣,被百姓們改了改后,變成訴說大河泛濫的恐怖,憤慨于神明之不仁。
但也希望終有一日大河能復歸平靜,不要再折騰他們……
既然民間傳言,說河決不堵全是為了保護元城皇廟祖墳,那將它們刨了燒了,也許河伯的憤怒就能平息?可如今,連這奢望也破滅了。
第五倫聽得嘆息,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他讓人高聲招降:
“汝等若肯降……”
但這千余人竟無人動搖,反而跟著遲昭平高呼道:“不降!自由過的魚,豈肯復入于網鉤之中?橫身于刀俎之上!?”
遲昭平回過頭,她從一個被人欺凌的弱女子,搖身一變成為赤眉三大巨頭之一,擁眾六七萬,天下何處去不得,卻終因那執念作祟,只怕要止步于此了。
哪怕是嚴冬,河水依然在冰面下奔流不息,故河是從幽州渤海郡入海的,但這是她的新河道,尚未完全固定,每年都要扭扭身子,途經壽良,最后從遲昭平的故鄉——平原郡匯入大海。
這該死的大河啊,浩浩湯湯,無情無義,讓人愛她又恨她,她的**滋潤了兩岸百姓,她的憤怒也毀掉了無數人的生計家庭。
可到頭來,她還是要復歸于其中。
“遲昭平不能帶諸位毀元城,平大河了。”
“只能以血肉之軀,填之!”
遲昭平解了儺面,將它留在岸上,旋即就如同填海的精衛一般,抱著一塊石頭,縱身一躍,跳入這滿是冰凌的大河之中,很快便沒了身影!
這是她回老家平原郡,最快的方式了。
而她收留在身邊的數十名孤女亦緊隨其后,皆赴于中流!
仿若當初田橫五百壯士的重演,這被困住的最后千余赤眉軍亦紛紛效仿,猶如一群赴死的旅鼠。
而抵達南岸的赤眉敗兵數萬人,礙于河上冰面徹底斷裂,救援不得,只看著這一幕慟哭不已,捶胸頓足,甚至有人后悔自己方才的膽怯。
他們心有不甘,遂在南岸叫囂了許久,但因為沒了大頭領,肚子又餓,沒了氣力后,相繼跟著各自的渠帥散去,不知所往。
也許會去東方追趕樊崇的腳步,或許往南投靠董憲,亦或是變成各地的小股盜賊,反正不會來河北找不自在了。
經歷這樣的一幕后,方才還殺得興起,直欲痛打落水狗的士卒、民兵們亦拄著矛心情復雜,這是對生存權的爭奪,是解不開的結,只能有一方能夠勝利。
但他們畢竟是人,亦會物傷其類,好受不起來。但他們畢竟見慣了死亡,相繼散去,開始清理戰場,收繳戰利品,以及將陸續抓獲的赤眉俘虜匯攏到一塊,最后只怕能得上萬人。
唯獨第五倫佇立在河邊,遲遲沒有離開,他被方才那一幕震撼得久久無法言語。
他現在算是明白,史書上“河水為之不流”,究竟是怎樣的光景了。
今日一役,赤眉戰死者數千,葬身于河者亦有數千,他們或是淹死,或是凍死,被冰層所阻,擱置在河面上。或許下一場大雪氣溫驟降,會將他們凍成凝固的冰雕,到了開春雪融,才會隨著水流入于海中。
從新秦中到魏地,從上游到下游,第五倫在這條母親河畔經歷了太多事,見過太多故事。
他知道,遲昭平們的歌謠,沒有唱完。
“頹林竹兮楗石菑,宣防塞兮萬福來!”
看著葬身河中的數千亡魂,第五倫朝他們作揖,暗下了決心,攬過了一件連王莽都逃避的事。
“且等著罷,終有一日,這黃河。”
“將由我來治!”
PS:第二章在13:00,第三章在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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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今日被太多人踐踏,或許是冰面上太過擁擠,忽然之間,鏡面陡然開裂,如同春天開河提前到來,冰面的破碎聲伴隨著赤眉軍的驚呼聲,響徹兩岸!
那道巨大的縫隙猶如黃河大魚張開的巨口,直接吞噬了上千人,他們絕望地落入冰冷徹骨的水中,掙扎著想要抓住漂浮的冰塊,或朝岸上的鄉黨袍澤呼救,但更多的赤眉只是匆匆避開裂縫,從還完好的冰面繞道。
第五倫有計較,果讓赤眉亂跑一氣,留個一兩萬人在河北,相當于再來一支五樓賊,他的轄區還是會遭殃,必須統統趕過河才行。
眼前這光景,第五倫也后悔,若能未卜先知,他肯定不把騎兵派給耿純二人了。
在友軍都不努力的情況下,追擊已經變成了民兵的主場,與各懷心思的雜牌、精疲力竭的主力不同,他們都是歡呼狂吼,跟著第五倫奮勇向前。加上后頭數千義民鼓噪,起碼聲勢不小,第五倫瞧著人心可用,未來擴軍時,他們便是潛在的兵源。
“和上次一樣,只差一點!”
等第五倫帶人殺到岸邊與馬援匯合時,大多數赤眉都下到了河床上,擁在長達十數里的冰河上,仿佛晶瑩鏡面上的一群群小螞蟻。
跑得早的人已經過到對岸去了,慢的則還留在這邊,急不可耐。
“隨我反攻!”
旗幟經過民兵隊伍,魯仲康與本地民兵靠著松散的秩序和簡陋的甲兵,與數量相當的赤眉打得有來有回。因雙方是菜雞互啄,戰術含量極低,造成的傷亡也不高。方才圍困第五倫的那批赤眉后撤時,還順便將陣列沖開了一個大口子,若非整個戰局都已傾斜,只怕要變成突破口。
此刻他們亦積極追隨第五倫,聲音喊得極大。
此刻赤眉若是有人組織反擊,他們恐怕要吃大虧,但敗軍之際人人都只顧得爭先遁逃,方向還極其分散,虧得如此,在岸邊戰斗的馬援才避免了被幾萬敗兵沖垮的厄運。
遲昭平的親信糾纏著馬援,那載著女渠帥的大車也開始后撤,駛往冰封的大河,唯獨上頭搖旗的那位儺面女子,面具孔后的眼睛一直望著西面,望著元城方向,恨恨不已。
第五倫戎車經過時,他們縱是疲倦,亦撐著矛起身,而第五倫朝眾人作揖。
“此役,諸君立首功,但吾等尚得全勝,汝等且往戰場左右追擊。”
與之相反,第五倫戎車上的旗幟,則在第七彪等親衛簇擁下,在那些“義民”的緊隨下,開始向前奮擊。
作為一軍之膽,他不但要在敵人包圍、飛矢往來中面不改色持續擊鼓,還要吹響反擊的號角。
曾承受了兩倍之敵進攻的郡兵和更始舊兵,亦是不甚積極,看得出來,不論是柴戎還是彭寵,都想在戰爭尾聲到來之際保存實力。
最后途經中央靠前的大陣,臧怒帶著兩千甲士在最前線和最多的敵人戰斗,扛著五倍甚至十倍之敵的圍攻,堅持了近一個時辰,正因為他們死戰不退,才讓戰斗有了勝利的希望。
盡管甲厚兵利,但眾人也拗不過賊眾前赴后繼,此刻戰罷,已是人人浴血,戰損率全軍最高。哪怕還活著的人,跟赤眉玩了一個時辰的你推我攮后,也早已耗盡了氣力。那洪流如來時一般退卻后,戰士們大多一屁股坐在地上,甚至是敵人的尸體上,喘息不已。
“將赤眉趕到河里!”
接下來是五花八門的豪強武裝,他們能各守陣腳不失,但在反攻到來之際,卻對攆赤眉主力沒興趣,反而熱衷于去抓跑得零散的赤眉潰兵——豪強們各有私心,第五倫答應戰后可以分到部分俘虜,作為報償,許多人理解成抓多少就能得多少。
沒有人比赤眉更懂跑路。
盡管他們中不少人,參與過成昌大捷那樣的勝仗,可更多時候,眾人都在被郡里、州里、朝廷的軍隊追得東奔西竄。
故而沖鋒時悍不畏死,敗退時也毫不猶豫,赤眉軍這次進攻本想一鼓作氣打進河北,如今戰事遇挫,士氣已衰,身后甚至還遭到襲擊,頓時就竭了。原本擰成一條心想打贏求活的赤眉開始散亂,后隊方才還是推攮前排,見情況不妙,遂開始倒退著撤走,然后掉頭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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