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與此同時,第五倫在大河之畔對赤眉軍那點可憐和同情,在清點繳獲俘虜,要準備參與此戰的各方勢力分利時,便蕩然無存,只剩下冷冰冰的計較。
這場仗,雖然大多數赤眉還是逃到了南岸,但亦留下了多達上萬人的俘虜,第五倫掃視這群饑腸轆轆的餓夫,他們仿佛不再是活生生各有想法的人,而成了第五倫手里的籌碼。
“俘虜太多了。”
這是第五倫巡視俘虜營后起的念頭,然后就是深深的內懼:懼怕人心之惡。此時此刻,他忽然明白白起和項羽的選擇了。上萬人聚集在一期,一旦彼輩再度作亂,那是比正面作戰更麻煩的毒瘡。
上個月擊破五樓賊,第五倫一個人都沒留,是因為赤眉大敵在側,留下這些賊人,若彼輩里應外合,麻煩就大了。
可現在隨著遲昭平投河,“大河赤眉”作鳥獸散,威脅解除,雖然有隱患,但第五倫還是想留下俘虜,好在來年春耕補充勞動力。
“但不能讓他們全聚在一起,還是得分化瓦解才行。”
于是第五倫讓人告知赤眉俘虜們:“汝等本是各地良善百姓,為天災人禍所迫淪落至此,此皆兗州郡縣官吏不仁也,如今若能改邪歸正,依然能做順民,吃一碗熱粥,作為佃農,替富戶、士卒耕作。”
“若有不愿者,便空著肚子,乘著冰面尚未消融,自己渡河而去,我不阻攔,但若汝等去而復返,休怪弩矢鋒利!”
第五公的政策,眾人聽見了,但選擇站起來的只是零頭,大多數人仍緘默地蹲在地上,他們自己也有計較。
就算第五倫說話算話,不將他們沉河里,穿過無數赤眉兵凍斃溺死的尸骸,回到對岸去,然后呢?
大部隊已各自散走找活路去了,他們這些零星的殘兵,連一個小塢堡都打不下來,頂多占個小鄉做盜賊,搶掠那些也難以為繼的窮人,茍延殘喘罷了。一不小心,還會倒斃成了野狗的食。
眾人本就是為了活命跟遲昭平來河北,只要有一口吃的,讓他們干什么都行。過去是佃農、奴婢,豁出去造反一場,如今轉了一大圈,又成了佃農奴婢,是挺可笑的。但為奴為婢的屈辱,與吃兒吃女的慘痛比起來,又算得了什么?當真剛烈到陪著遲昭平一起投河的,畢竟是少數人。
愿意離開的人驅逐了,還剩下上萬,第五倫先讓人挑出其中強健之輩,作為士卒們的佃農。
第五倫信守承諾,給參與此戰的四千流民兵分了地,地來自壽良郡大河以北的六個縣,被赤眉、五樓梳過兩道后,各縣戶口減半,有的被裹挾,有的逃亡未歸,甚至有豪強被滅了全家。
人口大減后,許多地就空了出來,第五倫讓人招募逃亡者各歸其田畝,若無法出示證據而官府又記錄不明,則不予受理,哪怕真有冤情,也無處訴訟。
第五倫還順便將許多被流寇所滅的豪強土地吞并,哪怕對方仍有親戚在世也不還。對像陽平侯王莫那樣自占荒田的行為則大加懲罰,占一賠二。
如此一想,流寇、赤眉,確實是他的好隊友,將很多第五倫不方便不好做的事,全干了!
這都是上個月派遣門下吏們完成的工作,赤眉大敵當前,壽良人不敢有任何不滿,阻力比在武安分地還小。
一來二去,在六個縣收得三四千頃土地,如今打完仗,按照功勞給士卒們一分,幾乎全沒了。
平均一人得三十多畝(漢畝),雖然是少了點,地也薄,但亦讓眾人喜滋滋的,覺得這場仗沒白打,往后若賊人再來,他們就是真正的“保衛家鄉”了。
眾人作為職業兵,農活只能偶爾干一干,更多時候要看著河防,守衛郡界堤壩,就只能指望佃農,基本上一人分到一個。和武安時一樣,雖然地契在士卒們手里,但田地不得買賣,并由官府替他們管理,安排軍隊駐于各鄉、里盯著赤眉俘虜干活,但田租也較一般地主降一成。
第五倫暗道:“且先如此試行,若是赤眉們還老實,往后酌情納入兵源,給他們留一個上升渠道。”
若是不老實,還鬧事,那對不起,送到武安挖礦!
被挑剩下的人就有些慘了,劃給了參與此戰的大大小小幾十家豪強,
他們都在赤眉威脅下捐糧出人,作戰中亦有損失,第五倫也不讓他們白跑,根據出力多寡和作戰積極程度,分到了上百到幾十名不等的俘虜。
這些赤眉接下來的人生,第五倫就沒法保障,只能看他們遇上怎樣的主人了。
現在魏成雖得大勝,可周邊并不安全,比起階級斗爭更要緊的,是團結郡中大部分人,第五倫現在連卸磨殺驢的資格都沒有。
豪強們分走了四千俘虜,還剩下兩千,軍隊暫時不能擴大,除非明年豐收,否則第五倫已經養不起更多脫產士兵了,只能押送去往武安,擴大鐵礦生產,經過一場大戰,兵器損耗嚴重,各地的鐵制工具也有很大缺口,鐵工坊得日夜加班才行。
留了馬援駐守壽良,第五倫帶著兩千人押送剩下的俘虜西行時,只忽然想到:“武安那邊也有不少王師殘卒在干活,將赤眉和王師放在一塊勞作,會發生什么?”
成昌大戰時,他們豈能想到,自己會在礦洞里再會呢?果然啊,人生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第五倫也沒辦法,生產力低下,資源緊張的時代,除了卷還是卷,財富的分配方式只可能是損此利彼。第五倫免除了民兵、義民明年的租賦,又給了他們許諾的糧食、布匹,壽良入不敷出,全靠魏成的財政支持,若不擁抱奴婢制,還要給幾千礦工發一份工資,魏地財政明天就崩潰。
魏,這片土地遠比多災多難的陶幸運,有山河之防,換了一位郡尹,推行許多新政,打了幾場勝仗。田地送走了豪強老爺,迎來了兵大人,多少舊人換做新人。工坊里滾燙的鐵水沸騰,鑄劍鑄犁,新的技術正在萌發。
這力度雖遠遠不及第五倫期盼的“天翻地覆”,但力度也比漢朝官府換了新朝的皮大得多。魏地安寧如故,壽良煥發新生,似乎一切都在悄然改變。
但回過頭,冬日的雪原上,好歹吃了頓熱飯的赤眉俘虜們隊伍拉得老長,蹣跚啷當,這與他們多年以來,在大河對岸受的苦難屈辱毫無區別,有人甚至還更慘了。
透過那層淺薄表面,往根源深處探究,一切卻又似乎沒有任何變化。
但終究還是有些東西不一樣了,比如魏地豪強們對第五倫的態度。
如果說秋后時第五倫擊走武安李氏,魏地豪強只是敬畏。
那么如今第五倫大敗赤眉,押解俘虜歸來,以此作為自己確實擁有保護魏郡實力的證明,百姓歡慶逃過一劫,攜壺提漿,于城門處像迎接英雄般等待第五倫就不必說了。以西門氏為首,各家豪右對第五倫那叫一個俯首帖耳。
成昌之役給世人帶來的震撼太大,州郡皆畏赤眉如虎。而第五倫打破了赤眉無法戰勝的神話,現在輪到他們仰望第五倫了,連曾經暗暗給第五倫使絆子的西門壽昌,都跑到鄴城外朝他稽首,盛贊道。
“第五公大敗赤眉,真是名震河濟,威名散布三州!”
“只是河濟?只是冀、兗、青州?”
西門家熱臉貼了冷屁股,第五倫卻不接茬,他似是贏了一場大勝后膨脹了,意味深長地朝一旁的狗頭軍師馮衍笑道:“看來若想達到名震天下的程度,我還需努力啊!”
PS:第三章在18:00。
“父之仇,弗與共戴天,洗蕩赤眉,方雪吾恨。仇一定要報,但比這更重要的,是家族興亡!”
而父親耿艾,亦已死于烈火之中!連尸骸都沒法找了。
從掏出來的家族私從口中得知這噩耗后,耿純頓時呆住了,愣愣看著一片廢墟的定陶,半天未發一言。他們離開魏地后拼命趕路,沒想到還是來遲了一步。
耿弇則是勃然大怒,定陶的火光映得他眼睛發紅:“族叔,讓我帶人摸到城下,靠近董憲大營,殺他一個措手不及,屠盡這梁地十萬赤眉,為從祖父報仇!”
“賊眾號稱十萬,吾等只有兩千,這時候抽身,總好過喪師而返。”
耿純哽咽道:“我已失去父親,豈敢再將伯魚交給我的兩千兵卒葬送于此?”
他只朝定陶三拜,重重稽首,咬著牙道:“父親,從現在起,我便是宋子耿氏宗主。”
最熱鬧的還是城中的市坊,四通八達的地利,能看到來自天下各地的商賈,秦蜀之丹漆旄羽,江漢之皮革骨象,吳越之楠梓竹箭,燕趙之魚鹽旃裘,魏韓之漆絲絺纻,都在那匯聚交易,人來人往,聲音嘈雜,一年的市稅極其驚人。
可當耿純和耿弇再度抵達此地時,那些繁盛的過往,全都沒了!
荒蕪的鄉野,空空如也只剩下野狗和亂兵鳥逐麋走的道路,農田連宿麥都沒種,間或還能看到倒斃的餓殍尸骸。
但耿純卻沒有答應,只是良久才道:“回罷。”
耿弇不甘心:“吾等跋涉了整整八百里,就這么算了?”
這是逃出城的人所述,只說赤眉于前日破城而入,而耿連率繼續帶私從在郡府抵抗,赤眉點火攻之,風吹火起,燒遍全城。一時間烈焰四起,搶掠大亂,連燒十里許,三晝夜不熄。
如今昔時的市坊街道,南、北兩濠魚鱗萬瓦,盡為灰燼。百姓挈資攜襆,避火而走者填街塞巷,兒啼女哭,徹夜不絕。而赤眉大帥董憲也沒料到會燒這么猛,救之不及,只能任其焚燒,只匆匆劫了財帛糧食避火。
耿純的父親耿況就在此為官,他年少時幾次往來定陶,對濟平的富庶印象深刻:路途上,有東來西往的商販、服役服徭的戍卒、蓬頭垢面的刑徒、腳步匆匆的小吏,絡繹不絕。
農田里,則是里閭比鄰,幾乎所有平坦點的地方,都開辟出了農田,近處數百上千的農人、隸臣散布田間,播撒粟種。
耿艾讓人行堅壁清野之法,故而定陶周圍一片荒涼。
一行人裝扮成了赤眉模樣,路上盡見四處抄糧的董憲部下,等靠近定陶城時,他們只見到沖天火起!
“定陶城破了!”
“去年更始將軍、太師大軍東來,才摧殘了數月,等到他們敗時,赤眉又復至。”
和平時期的絕佳地利,如今卻變成了兵家必爭之地,比河北慘多了。
地皇四年臘月底,第五倫在黃河邊擊破“大河赤眉”,遲昭平投河殞命之際,另一支赤眉,卻在天下之中的濟平郡定陶城大顯神威。
上古之際,堯帝初居此,故曰陶唐。春秋戰國時,范蠡以陶諸侯四通,貨物所交易,乃輾轉至陶定居經商,十九年間,三致千金,可見其富庶。
到了漢朝,定陶是劉邦稱帝之所,乃是極其富庶的大郡,雖然漢武帝時被黃河決口沖了一次,但很快恢復了繁榮,至平帝年間,戶二十九萬,口百三十八萬,遠超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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